美尼达又要到英国来了。自从复辟不久她才十六岁的那一年随她母亲来过一次之后,这回还是第一次来见她两位哥哥。上次的会见是他们一家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但愿可以补偿那多年流浪穷苦的生活。仔细算来离开现在不觉已经十年了。现在他们一群兄弟姊妹当中就只剩了三个人——察理、泽梅斯和艾尼汉娌妲,太后已在八个月之前去逝了。
这次探索计划了两年多,但每次返程都被耽搁,大都因她丈夫恶意阻止。可是最后察理找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以至那位御弟也无法反对了。原来英国要同法国签立机密的合约,察理却要他妹妹回国一趟才签字,因而路易迫不得已力劝他的弟弟,叫他以国家的利益为首。然而那位御弟仍旧拒绝她的归程越过多弗。
多弗是个一直烟雾迷漫的肮脏小市镇,其中只有一条坎坷曲折的狭窄小街道,大约一英里长,两边只有一些危房和旅店。那里有个巨大的城堡,封建时代的海滨一直靠它保护,但从大炮发明以来,它就失去作用了,现在只成了一个牢笼。当时英国的皇室都到这个市镇上来迎接公主,男人先来,因为察理仍旧希望法国皇帝允许她回伦敦,那就可用金礕辉煌的马匹大肆迎接了。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就看见海峡远处有法国的舰队。
察理大半夜都没有睡觉,一直焦躁不安,天一亮就带同约克、伦菲和蒙莫斯克跳上了一条小船,出发去迎接她了。他站在船上,心急如焚,一直催促船夫划得快些,以致他们的胳膊都快要掉了。法国舰队乘风破浪地迎面驶来。
泽梅斯走到他哥哥身边来站着,一条胳膊挽住他的肩膀,察理也将一条胳膊搂住泽梅斯的腰,向她咧着嘴,眼睛闪烁着,流露出满腔的喜悦和激动。这时对面的船已经离得很近了,几乎可以看清甲板上的人,只还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
“你就想想看罢,泽梅斯!”察理嚷道,“我们跟她经过十年的离别,现在又可以和她重逢了。”
突然他们已经可以看出站在前甲板上的美尼达了。直到她举起胳膊来晃动着,那两个哥哥才激动地狂喊起来。
“美尼达!”
“泽梅斯,这是美尼达呢!”
他们坐的小艇和法国的帆船很快驶过来。察理一等两船相遇,就迫不及待跳上绳梯急忙攀援而上。美尼达也赶紧跑来迎接,等他一登甲板就拥入了他的怀中。
他将她紧紧搂住,嘴儿碰着她那梳得光滑的头顶,不知不觉流出几颗喜悦的眼泪。美尼达竟呜呜地哭起来了。这时他模糊不清地用法语说起话来——因为美尼达一直都用法语——给她一种无限温存的抚慰。
“美尼达。”他喃喃地说道,“我亲爱的小妹妹——”
忽然她抬起头,张开笑脸来看着他,匆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哦,亲爱的!我高兴得哭起来了!我怕和你永远不能相见了呢!”
察理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面流露着崇拜,但是依然带着一种隐约的忧虑——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她这十年以来已经变得多么戚惨了。十年以前,她还是个半大孩子——活泼、热情、勇敢而且满心喜悦;现在呢,她是完完全全一个少妇了,娴淑、老成、圆滑,却又带着一种足以令人魂不守舍的丰采;但她非常之瘦弱,虽然脸上展现一种快乐的容颜,却隐约衬托着一派严肃,使他心里不自觉为之黯然,因他知道这种表情是由何而来的,无论如何掩藏也瞒他不过,他知道她心里痛苦,而且是有病在身。
其他的人逐渐上船来,察理就放开了她。她先跟泽梅斯后跟孟冒司一一拥抱过。最后她站在察理和泽梅斯两人中间,两面挽住了胳膊,左右打量着现出满面的光辉。“我们终于又相聚了——我们这兄妹三个。”此时她的两个哥哥都为他们的母亲穿着深紫的孝服,美尼达也照皇家葬礼身穿着孝服——一件素净白缎衫,头发上面罩着一层薄薄的黑纱罩。
没有一个人敢把心里正在想的一句话儿说出来:现在只剩我们三个人——我们到底还能在一起多长时间呢?
当时甲板上面,还有一群靓丽的男女,因为美尼达的随从虽只不过二百五十多人,却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女的都风姿卓越,男的都眉清目秀的知名之士。
其中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姓葛名叫露易丝,本是个故旧世家出身,现在家族没落了,当时站在那里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英国国王。这次的行程是她最最向往的一件大事,因为她认为自己原是大场面里的人物,现在正是她可以崭露头角的时候了。她全心凝视着察理,眼睛里面流露出无尽的希望,欣赏着他那黝黑的脸庞、宽阔的肩膀和健硕的身体。直到美尼达和两个男人一起回头,她才吓了一跳,察理也不自觉瞅了她一眼。
于是她拿起扇子,对她身旁的一个女人窃窃私语。
“妮侬——你认为别人说他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吗?”
妮侬可能有一点忌妒,她带着一种嘲弄的表情向露易丝看了看。“你也太幼稚了!”这时,察理又看了她一眼,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平日看见漂亮女人总是全神贯注,现在却除了他的妹妹之外对于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了。“你能在这里待多久呢?”这是他对她提问的第一个问题。
美尼达给他一个惨淡的微笑。“只有三天呢。”她轻声说。
察理立即瞪大眼球,皱紧眉头。“这是皇帝说的吗?”
“是的。”她的声音有些做作,好像为她的丈夫觉得羞愧,“可是他——”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见你替他解释,可是我想。”他又继续道,“也许他会重新考虑的。”
果不其然。
第二天早晨,一个使者到来,稍了皇帝的话,说公主可以在英国多待十天,只要她不离开多弗。美尼达和察理听见这话都很快乐。有十天的期限呢!但他心里未免暗自地愤怒,认为这个法国小子太妄为,竟敢规定他妹子的行踪,幸亏路易写了一封信给他,请他对于这事必须考虑菲利的意见,因为皇帝曾经研究过这回要订的条约,如果过分将他激怒,可能他要从中捣鬼的。
随后卡斯丽王后和全部宫廷贵妇也都从伦敦来了,察理在那短暂的数日中,将那昏暗的海滨小市镇全力布置,以便款待他在世界上最最疼爱的一个人。那多弗堡垒原本是阴暗而且潮湿的,经过布置,又呈现出一种活跃的氛围。但这个城堡装不下这么多人,因而两个宫女只得安排到当地的村在里和旅店里去了。
这样招待不周,却谁都不介意,主客的随从们都整日欢声笑语,享受他们的假日。人们的日常生活都是看戏,宴会,跳舞,吃点心,而当他们聚在一起跳舞赌钱的时候,法国女人和英国男子以及法国男子和英国女人之间,总不住地眉目传情,风情万种。大家所谈论的大都是关于公主这次回来的事儿,认为这次并没有怎样重要的目的,只不过要嘲讽英国人丢掉他们自己的特色而回到从前的法国风,因为那是在内战时代废弃了的。
但是同时也有各种阴谋诡计在进行,这是没有一时不会终止的,因为一个宫廷就全靠这种活动在靠拢。
只花了几天时间,条约就签好了。
爱伦顿和另外一位大臣做英国的签订人代表,克劳西代表法国。
对于察理个人,这事表现出他十年来惨淡经营的一个成功的颠峰了。法国的金钱会使他至少部分摆脱国会的约束,法国的人力和舰队会帮他打败本国最危险的敌人——荷兰人。他给法国的酬劳呢,就是承诺自己一有机会就要宣布改归天主教。
“假如我对国家做过的很多事。”条约签订之后他对阿林敦说道,“都要同我一同死去的话,至少这一次的功绩总算留给英国了。这一次的条约包含无尽的希望,英国将会成为世界上最最强盛的国家,我们的法国盟友如果想要把欧洲大陆拿去,那就让他拿去罢。世界宽广得很呢,等到我们打败了荷兰,他所管辖的一切海域都归了英国了。”
爱伦顿正将一只疲惫的手按住他那隐隐作痛的头,听见这话轻叹一声。“我希望英国将来会感谢你,陛下。”
察理咧开嘴,耸耸肩,弯腰向他很热切地拍了拍。“感谢吗,哈利?何时有过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女人对于你给她的恩赐感激过的?唔——我猜我的妹子现在总该睡觉了,我是照常每天晚上要去看她一次的。你这几天也太累了,哈利,不如吃点安眠药好好睡一觉罢。”说完他就走出房去了。
他发现美尼达正坐在床上等着他。这时她的最后一批侍女都离开了。他在她旁边椅子上坐下,一时两个人都沉默无语,只是笑嘻嘻地相互看着。察理伸出手去把她的两只手儿一起握住了。
“唔。”他说,“事情办好了。”
“彻底办妥了。我还有些不敢相信呢。我为了这事费了很大的力气,亲爱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你想要它成功的。路易经常责怪我,说我对于你的事情比对他的事情还关心。”她轻轻笑了一笑。“他的自尊心很脆弱呢。”
“我认为还不止自尊心罢,美尼达——你看是不是?”说着他微笑起来,故意要将她惹恼。因为当时仍旧有一种传言,说路易爱得她疯狂,已经有好几年,至今仍然还没有放弃。
但她不想和他谈到这件事。“我不知道呢。哥哥——我有一件事情你一定答应我。”
“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亲爱的。”
“请你答应我,不要立刻宣布改归天主教。”
察理出现一种惊奇的眼神,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的面容很难会流露他的心事。“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