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琥珀对于波卢这种秘密的约会觉得非常满意,因为他已将要离开她,所以觉得每一次约会时的时间都是非常珍贵的,决定要趁此尽情享受。她很清楚他此番去了一定不会再回来,只恨日子过得流逝飞快,仿佛她自己的生命也随着时光一点点流逝去了。
但是一段日子之后,她就逐渐萌起一种恨意来了。波卢曾经对她说:这件事情如果被柯莉娜发现,他就从此不和她见面。她当初听到这话的时候,还当真相信波卢要这样。但是后来有点怀疑——他对他的太太既然失过一次约,那又为什么不能再失第二次第三次呢?而且她跟他认识十年以来,也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心爱她。她并不认为这是由她自己的态度决定的,因为她近来对他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又一直快快乐乐,从来没有争吵,也没有怨言。她因没有想到这一层,便以为他是离不开她了,无论她怎样他也不会将她抛弃。这么一想,她就对现在的状况渐渐地不满意起来了。
我对他究竟算是一个什么人啊?她常常忧伤地问着自己。一种介于妓女和妻子之间的身份罢——一种长着羽毛的鱼儿罢。我如果能够继续容他这样看待我,那我简直该死了!我要让他晓得,现在我已不是一个农民的女儿了!我已经是勒温斯伯公爵夫人,一个名符其实的贵妇,一个有了身份的女人——我不希望再让别人把我看作一个妓女。这样小心翼翼,不敢在人前露面,到底成何体统呢?
岂知她刚一开口向他表过自己心中的愤怒,他就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你自己想的办法呀,琥珀,并不是我要这样的。如果你已觉得不妥,你就可以坦诚说出来我们从此不再会面就是了。”他说这话时,流露出的那种眼神,吓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她依然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办法可以达成心愿,因此她的脾气越发变得跋扈而倔强起来。直到五月的中旬,她那一点愈磨愈薄的忍耐力终于达到极限。终于有一天她去找他,坐在马车里就已蹦蹦跳跳不能安静,等到见到他,暴躁脾气已达到极点,此时柯莉娜离生产已经只剩一个月,因而他们在英国最多只能等六七个星期了。她也明明知道自己再去碰这个马蜂窝,也实在有点犯不着。
那次她扮做了一个乡下大姑娘,假装到城里卖菜,而且她有点感情用事,挑的一套衣服很像那天蒙什镇的五月市上穿过的。她赤祼着腿儿,穿着一双干净的黑鞋,一顶草帽翘着戴在后脑勺。她披着头发,素面朝天,看去很像她那十年前的模样。
那天天很暖,因为下了一个早晨的雨,突然出了太阳了,她就将车窗放了下来。马车辘辘穿过王街,到了河滩跟滚球道交叉的十字架停住,她将头伸到窗外去找他。当时广场上面挤满了人儿,到处都是牲口、叫化子、小贩子,和来来往往的市民——那一种繁华的景象,是她一向喜欢的。
她马上就找到了他,他正背对着她向一个老太婆买刚刚上市的红樱桃,这时一个肮脏的小化子拉着他的衣服向他讨一个便士。波卢并不像她一样改装假扮,一直都穿着他那种时尚却不乍眼的衣服。
她一看见他,脸上就出现一种愤怒的神色,立即将身子扑上前,挥着手喊道:“喂,这儿哪!”
五六个男人一同转过头来,咧开嘴笑着,问她是不是叫他们。琥珀向他们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波卢也转过身,付了那个卖樱桃老太太的钱,又扔一个小钱给那小化子,然后向马车夫嘱咐几句话,便跨上马车去了。他将樱桃递给琥珀,恰巧那马车突地起动,他被一震就坐到琥珀旁边了。他仔细地欣赏起她来,从她的头一直看到她那嫩白的脚踝。“你这乡下姑娘的打扮就像我第一天看见你一样。”
“是吗?”琥珀沐着他那微笑的光芒,开始吃起樱桃来,又抓了一些去给他吃。“从梅绿村那天至今已经十年了,波卢。我真不敢相信呢,你相信吗?”
“我认为你总该觉得不止十年了罢。”
“为什么呢?”突然她睁大眼睛,转过身去面向他。“难道我的模样像是不止老十年了吗?”
“当然不是,亲爱的,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吗?”
“是的,我看上去像二十六岁吗?”她问得非常急切,几乎有点凄惨了。
他笑起来。“二十六!我的天,这是多好的年龄啊!你知道我多大了?三十九了呢。照你这么想起来,我不是该拄拐杖了吗?”
琥珀做了一个鬼脸,低下头去捡樱桃。“但是你们男人不同。”
“这也只是你们女人的想法。”
但她喜欢讨论一些比较合适的话题。“我希望我们去吃点东西。我今天还没有吃午饭呢——罗斐夫人给我试了半天的衣服,我在皇上万寿那天要穿的。”万寿那天照例整个宫廷都要穿上新衣服。“哦,你且等着瞧罢!”她转动着一只眼睛,猜想他看见他穿上那套衣服,一定会神魂颠倒。
他笑起来。“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了。一定是自腰以下都是透明的。”
“哦,你这流氓!才不是呢!我那套衣服做得很正规——跟柯莉娜穿的一样,我告诉你罢!”
可是话刚出口,她立刻觉得自己犯错了,后悔不该提起了他的太太。他的脸色立即沉下来,笑容也马上消失,随即两个人都沉默了。
当时她坐在他的身边,在那没有弹性的车座上一路颠簸着,所有对他的怨恨都重新涌上来。但她禁不住从眼角里偷偷看了他一眼,看见他那美丽的侧影,看见他嘴角细嫩的褐色皮肤底下的神经轻轻在那里颤抖,就迫切想要伸手去碰碰他,告诉他说她是多么深刻多么永久地爱他。但这时马车已经进入那个公寓的院子了,一停下来,他也就匆匆跳下去,伸进一只手来搀扶她。
琥珀把手伸给波卢,跳下马车,摘掉头上的帽子,让她的头发和皮肤接受些阳光,又冲孩子微笑,问他要不要吃点樱桃。那孩子立即站起来,琥珀拿了一些樱桃在手里,就连篮子都送给他了。这时波卢已经付了车费,他们就慢慢向公寓门口走去。琥珀边走边吃樱桃,一边吐着核儿。
波卢预先定了一桌饭菜,当他们到的时候,那些送菜的侍者刚刚从里边出来。桌上已经摆好全套的银家具和几条食巾了,那些菜里面一盆是浇满奶油的山莓子,一盆是炸得非常松脆的鲜鲤鱼,一盆是热气腾腾的糖糕,上面铺着红樱子,还有一盆是糖浆饺,此外还有一大罐冒着热气的黑咖啡。
“哦!”琥珀看见这么一桌食物,不觉高兴得喊起来,竟忘记了刚才还是对他忿忿不平的。“这是我都喜欢的呢!”她欣慰地转过身,亲了他一下。“你一直记得我最喜欢什么,亲爱的!”
她这话一点不假。
她扔掉自己的帽子,松开了她的胸衣,使得自己可以轻松些,然后他们就坐着吃起来了。她对他的满腔怨恨一时都无影无踪,他们谈着,享受着面前的美味佳肴,彼此相互爱慕着,都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们到这里的时候,才两点多,似乎这个长长的下午不是很快就能过完的。谁知那阳光本来照在他们的饭桌上,一会儿就移进卧房,一会儿又移到窗户侧的座儿底下,终于移出房间外去了。房里虽然还无须点灯,却已开始聚起凉飕飕的暮色来。琥珀本来跟波卢并排躺在床上吃核桃,吃得两人之间堆起一堆核桃壳,至此便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口去看暮色。
其时她还只穿着少量的衣服,光着一只脚,上身是一件贴身上衣。波卢也只穿着一条短裤,一件宽袖的白衬衫,笔直地躺在床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个核桃在嗑着,眼睛定格在琥珀的身上。
她将头探出了一点,远远看到那条船舶如梭的泰晤士河,太阳已经落到河面上,将河水照成一片红铜色了。下面院子的背阴处,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说话,一个女孩子提着一桶水从他们背后走过,他们就都转过头来看她了。那女孩子走进了最后一缕阳光,映得头发红的像一团火焰。琥珀觉得咽喉有点肿胀,隐隐作痛,回头看看房中的波卢,不知不觉便热泪盈眶了。“哦,波卢,今天晚上月色一定很好,不如我们乘一只小船,向泰晤士河上游去找一家小旅馆住一夜,明天早晨骑马回来,不是很不错的事吗?”
“确是不错。”他同意道。
“那么我们就这么办罢!”
“你知道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她的声音和眼睛都向他挑战了,可是他只是看着她,好像认为她这个提议是多余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只是你不敢罢了!”她终于坦率地说道。
于是她这几个月来所积蓄的愤恨,所忍受的委屈和羞愧顿时都纠结在一起。她回到那张凌乱的床上来,在他身边坐下了,决定要和他讲清楚。
“哦,波卢,为什么不能去呢?你可以编出些话来哄她的。你无论怎样说她都相信你。哦,请你陪我去一趟罢!你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不能这么做,琥珀,这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况且现在我得走了。”说着他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当然,当然!”她愤怒地说道,“我一说起一句你不喜欢听的话儿,你就要走!”她的嘴儿有点歪起来,带着挖苦的口气。“好罢,这一回你可要等我讲个清楚了!你当我在过去五个月里面是多么快乐的——鬼鬼祟祟跑去看你,在人面前不敢说句客气的话儿——为的就是怕她看破而伤心!哦,天!可怜的柯莉娜!可是我怎样呢?”她的声音变得粗鲁而愤怒,末了在她自己胸口上捶了一拳。“难道我竟什么都不算吗!”
波卢蹙眉看了她一眼,立即站起来。“我很粗鲁,琥珀,不过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啊,你要记得。”
琥珀一下跳到他的对面。“得了罢,谁要这种天杀的秘密!伦敦城里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怕老婆的!这简直是笑死人了!”
他伸手取了他的马甲,穿在身上开始扣起来。“你也穿起衣服来罢。”他的声音很短促,铁板着一张脸儿,那种表情更加激起了她的愤怒。
“你听着,嘉波卢,你总以为我承你的情陪我睡了一回觉就会称心满意!唔,当初我也许会这么觉得——现在我可不是一个乡下姑娘了,你听见吗?我现在是勒温斯伯公爵夫人——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再不愿意坐着马车跟人偷偷摸摸去开房间了!我说得到就做得到!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拿起了他的领结,走到镜子面前去打它。“很好罢,我想,你要跟我去吗?”
“不,我不去!为什么我要跟你去呢?”她撇着个八字步儿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愤怒地看他打领结。
领结打好了,他就戴上假发,拿起帽儿,向卧室的门口走去,琥珀瞪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越来越恐慌。现在他要干什么呢?忽然她拔脚追上去,等到追上了,他已经走到门口,捏着门把手,回过头来看着她。于是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
“再见罢,亲爱的。”
她的眼睛干巴巴地掠过他的脸儿。“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她轻轻问着,她的声音怯生生的。
“在白宫里罢,你说是。”
“不,我说是在这里。”
“那么就不再见了。你是不喜欢偷摸约会的,可是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的办法。这件事情也许就只能这样了。”
她怀着满腔惊骇站在那里看着,突然火冒三丈。“你这遭天遣的!”她大喊道,“你应该知道我也是可以自立的!那么你就给我滚出去——希望从今以后不要再看见你!滚罢!”她的声音发疯一般高起来,举起拳头要冲上去打他。他慌忙打开门,走出去,顺便将门关起来。琥珀靠在墙壁上,不由流出无可奈何的眼泪。她能听见他下了楼梯,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她停住哭泣细耳聆听,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屋子里面不知何处隐约有胡琴声音。她就转过身,走到窗口,伸头出去张望着。天色已经渐黑了,但是刚刚有一个人手里拿着根蜡烛走进院子来,所以她看见波卢还在那里,匆匆忙忙地走向外面的大门。
“波卢!”
现在她已经疯狂来,心里非常恐慌。
但她当时距离他三层楼,他也许并没有听见她的叫喊,顿时,他就消失到了外边街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