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再见面了?”她那斑褐色的眼睛湿润了,嘴唇半天合不拢。“永远——”这两个字她自己不过一个钟头之前刚刚听阿穆比说过,现在从他口里说出来,她就觉得那声音有点变样了。突地她似乎完全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义。“永远不再见面了,波卢!哦,亲爱的,这种话你不能对我说!我需要你,也同她一般——我也同她一样爱你!如果你的后半生都属于她,现在你总可以分一点时光给我吧!——你在伦敦还要再等六个月,真的一次都不见我了——要是这样我倒不如死了!哦,波卢,你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
说着她将身子扑上前,拳头轻轻捶他的胸口,幽幽咽咽地低泣起来。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两条手臂垂悬着,一点也不去碰她,许久方才将她搂抱住夹进他两腿之间,如饥似渴地拿嘴去印她的嘴。
“哦,你这小淫妇。”他喃喃说道,“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你的——总有这么一天的——”
波卢在马革披广场一所公寓里租了几间房子,那地方离开白宫大约一英里路,在大火未曾延烧的旧住宅区范围以内,租的是两间大房,布设很美观,却是七十年前那种富丽繁的款式,用玻璃装饰的窗口一直可以俯瞰到三层底下去,一边是一片砖砌的院场,一边是一条喧闹拥挤的街道。
他跟琥珀每星期在那里幽会两三回,多数是在下午,但也有时在夜间。琥珀答应他,决然不让柯莉娜知道他们仍旧有来往,如同一个孩子已经学乖一般,处处都保守着秘密。如果他们是在下午相会,她总穿着自己的衣服,坐着自己的马车,离开白宫先到一家旅馆里面去,将自己刚才穿的衣服脱下来让拿尔穿了,叫她戴了面具打前门出去,然后自己乔装起来从另外一个出口偷偷地出门;晚上呢,她总雇了一条划船或是一部马车到那里去,但总带着华大约罕替她暗中帮衬着。
为了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动,她往往自找许多无谓的麻烦,因为她是乐此不疲的。
有一次她回家时,头上戴着黑假发,下身穿着半截裙,卷起了一只袖子,外罩一件羊毛大衣,扮做个卖花郎模样。又有一次她扮做一个平常百姓的老婆模样,穿着一件纯黑的衫子,一条白麻纱的高领儿,头上一顶压发的扁帽,可是她自己看了都觉得不高兴,便将这套行头重新装进一口箱子里,换了一套比较漂亮的衣服回家了。还有一次她装做了一个男士,穿着一套紧身丝绒服,戴着一头粗麻一般的假发,腰上挂着一把刀,帽檐盖到眉心上,并将一件丝绒短大氅蒙了半张脸儿,摇摇摆摆地步行过通街大道。
她的这种装扮,让所有人觉得非常好玩。波卢往往等她扮好,笑着将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端详,叫她仿她所装扮的人的音容笑貌给他看。
她自己对于这些扮装觉得很有把握,因为她有时候在街上碰到熟人,也没有人认出她。有一次两个花花公子半路上拦住她和她说话,并且给她一个基尼阿想要邀请她同到近旁一家酒馆里面去。又有一次皇上和贝科哈及爱伦顿在河沿散步,她险些被他觑破了,因她当时戴着面具撩着裙子正走上划船,那三位爷们都扭转头来注视着她,且有一人吹起口哨来。那人想必不是官爷就是皇上了,因为阿林敦向来一本正经,哪怕看见一个女人赤身祼体下船,也决不会向她吹口哨。
有时波卢带着他儿子同来,偶尔琥珀也带了苏莎娜同去,他们同在一起吃过多次快乐的晚饭,并从街上叫了个琴师来,边吃边弹奏,因而那两个孩子都觉得非常高兴。波卢叮嘱那个小孩子,叫他千万不要去告诉柯莉娜,并且竭力给他解释之所以不能告诉的缘由。至于苏莎娜,那是他们不怕的,因为她没有机会见人,不致泄漏他们的秘密,即使她见到皇上或许会说出来,皇上却是向来不管这种闲事的。
有一次琥珀带着苏莎娜到那里去,波卢替苏莎娜带了一本图书来,以便他们在房里取乐时,她可以独自看看消遣。后来琥珀在穿衣服,就让苏莎娜进房去了,她手里还是捧着那本图书,靠在他父亲的椅子旁边一页一页地翻着,嘴里不住向她的父亲问七问八,因她现在还不满五岁,好奇心强得很。后来她指着一张图画书问道:“这个魔鬼为什么身上带壳,爸爸?”
“因为这个魔鬼是只乌龟,亲爱的。”
其时琥珀正在穿衬衣,便向波卢瞟了一眼,可是苏莎娜还要追问下去。
“乌龟是什么东西呢,爸爸?”
“乌龟吗?怎么,乌龟就是——你问妈妈吧,苏莎娜,她对这套东西比我熟悉些。”
苏莎娜立刻朝着她的母亲。“母亲,乌龟是——”
琥珀正弯下身子结她的袜带。“啐,住嘴吧,你这顽皮话匣子!你的洋娃娃到哪里去了?”
到了三月初,琥珀就搬到勒温斯伯公爵府里去住了,其时它还没有彻底完工,一切都还是一种半生不熟的状态。墙砖的颜色都还很鲜艳,因为伦敦的烟尘还没有功夫将它熏黑。草坪上面只有稀稀疏疏几根草,移植来的各种树木也都零落未成荫。篱笆上的扁柏和蔷薇还幼雅不堪剪郁。然而这到底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琥珀知道是自己所有,就得意的心中如炽如焚了。
有一天将波卢带到那里去巡视一番,指给他看那一间浴室,那是伦敦城里难得看见的,墙壁和地板都用黑色大理石,绿缎子做了窗帘,金漆的杌子和椅子,深深的澡盆儿,大到可以在里面游水。她将手一挥,指给他看那房子里的一切用具,从马桶到烛夹,都是银子做的。她又告诉他说其中不下数百面银框的镜子都由威尼斯偷运来的。餐室里放着几口庞大的碗橱,其中陈列着无数金银器皿,她也逐一指给他看过了。
“你看这套东西怎么样?”说时她的声音几乎同鸡啼一般,她的眼睛得意的闪闪发亮,“我可以担保美洲是没有这种排场的。”
“不错。”他同意道,“的确没有。”
“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他耸了耸肩,可是没有和她分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出乎意外地对她说道:“你是很富有了,是不是?”
“哦,那是相当的!我无论想要什么都可如愿。”但她却并没有说明说她无论想要什么都可赊得来。
“你也知道你的投资现在是怎样一种状况了?牛散达告诉我说,你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存钱在他那里生息了。你留下至少二三千镑在那里不要动用不是很好吗?”
她听了这话不觉吃了一惊,并且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我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费心。无论如何,我的钱都很充裕,用不着从这上面打算,你放心吧。”
“可是,亲爱的,你不可能一直都年轻吗。”
她瞠视着他,脸上不期流露出一种惊骇怨恨的神情。因为那逝水年华原曾使她充满了恐怖,且到她的二十六岁生日已只不过两个星期罢了,但她从来不容自己发觉自己将老。在她自己心目中,她对波卢永远不会过十六岁。现在经他这一提醒,就不觉发起怔来,呆呆地坐了许久,及至回到宫中,她就独个人跑去照镜子了。
她对自己的样子端详了许久,给她的皮肤、头发、牙齿等等逐一加以最最仔细的检查。末了她觉得有把握起来,知道自己并没有开始衰老。她的皮肤还是滑泽白皙的,她的头发还是富丽鲜明的,她的丰姿也还跟他初次在梅绿村见她的时候一样。然而有一种变化,她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的。
当初在梅绿村的时候,她的面孔并没有饱经沧桑的模样,现在它却分明显出一种纷繁复杂生活的痕迹了。她的眼神露出同样是那种迫切和热情,所不同的只是那一种神情更加深重。
她虽然经历那么多年的磨难,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她的自信,冲淡她的热忱。
拿尔走进屋子,发现她的女主人带着一脸病态的热忱在那里审视自己。“拿尔!”她一听见房门推进来就对她嚷道,“我已经开始衰老了吗?”
拿尔不胜惊骇地将她看了看。“开始衰老?你?”她跑到琥珀面前去,将她从头到脚地端详起来。“我的天,夫人,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呢!你凭空说起这种话,一定是有些发疯了!”
琥珀狐疑不决地抬起头将她看了看,重新拿起一面镜子来。慢慢地,她的手指抬上去碰碰自己的脸。我当然没有开始老!她心里想道,他也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开始衰老,他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他是说将来有一天——将来有一天——这正是她所恐惧的。她将镜子放下去站起来,急忙走进里边去换她晚餐的衣服。但是她想起自己将来有一天会老去,想起她这种近乎完美的美有一天会凋零——这种念头仍旧不住地向她侵袭。她虽竭力地宽解自己,但是这种念头始终排遣不开,成了她快乐的一种阴险固执的死对头了。
她在新公爵府里举行第一次宴会,花去金银约有五千镑之多。
她请了数百个客人,全部都到了,此外还有几十个不请自来的人,哪怕府门口警卫再森严,也冲进来了。
那一顿筵席备得非常丰盛,参加宴会的都是并有许多穿制服的侍者在那里侍奉客人,香槟和白兰地都用大银缸装着,虽然皇上也在座,好些客人却都已经烂醉如泥了。音乐之声和喧嚷欢笑之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有些客人在那里跳舞,有些客人去了赌台,而有些客人则围成一圈在那里滚铜钱。
皇上和王后都御驾亲临,又招来了城内所有有名的妓女。何杰客和戴摩尔都在那里演堂会,还有贝纳特夫人的一班裸体舞女在较隐僻的地方表演歌舞。但是那天晚上最最精彩的节目是由一个妓女表演的,原来那个妓女刚刚走红,以善于摹仿喀赛玛夫人博得宫里人的喜欢。不到几天的时间琥珀就贿赂了喀赛玛夫人的一个侍女,叫她说出她那天晚上参加宴会预备穿什么衣服,并将罗斐夫人雇了来,要她照样做了一件,给那妓女穿,客人到齐之后那个妓女来赴席,喀赛玛夫人看见之后,认为受到污辱,立刻请求皇上惩办那妓女,至少将她赶出门外,但是皇上觉得非常有趣,因为这种把戏以前归奈丽对戴摩尔也使用过一次。芭莫贝贝拉、嘉爷夫妇,以及其他少数客人很早就退席了,但是其余的人都没有散去。
早晨三点钟,上早餐了,同晚宴一样丰盛,到六点钟,那些最后散的客人中,有两个性情暴躁的花花公子打起架来,都拔刀相向,此时皇上已经走了,险些闹成惨剧,幸亏琥珀将他们制止住,所有他们的朋友就都随他们到决斗场去解决了。琥珀这时虽然高兴,却已经非常疲倦,便也回到她那富丽堂皇的卧室里休息去。
许多人都认为许多月来没有比这一次再成功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