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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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爱伦顿男爵府是一六六三年由贝纳特买过来的,原来是戈林府,坐落在白宫西面的故桑园。这位男爵和他的夫人经常在府里面举行最盛大的宴会,是整个伦敦的贵族社会都高兴参加。因为这样宴会的规模非常宏大,排场非常讲究,伦敦所有的府第都与它比拟不来。他们所发的请贴,可以算得上伦敦人士社会地位的一种尺度表。凡是没有身份的人永远不会得到男爵的邀请。

大家都清楚这位男爵是上流社会当中待客最慷慨最周到的一个人,他府里雇佣着十几名法国有名的厨师,地窖里藏有数不清陈年的名酒,待客的筵席永远是精美绝伦。而且每间房子都备有音乐,赌台上面都高叠着黄金,点的蜡烛也数以千计。来宾都是王公大臣和他们的眷属,看上去自然满目繁华了。缎衫的女士们纷纷行着万福,熠熠地展开扇,吃起来笑声不断;金绣辉煌的爵士们也一个个鞠躬,齐刷刷地挥着帽子。声音全是温文尔雅的,谈话也都是彬彬有礼的。

但事实上,而那些宾客却都手舞足蹈地在那里毁谤别人。爷们站在那里注视着一个美貌的女客,往往夸口自己曾经跟她睡过觉,进而讨论她肉体上的缺陷,或是比较她床笫间的举止。那些女客呢,也会同样不知廉耻地公然议论别人的短处,并且比爷们的谈话更为直率厚颜。府里不缺隐僻的卧房,可容纳无数野鸳鸯当作暂时幽会的场所。幽隐的角落里,一个宫娥正撩起她的长裙,让那些花花公子评价她的腿是否比别人更美些,甚至那些花花公子的手探索到了她的私密处,她就又要吃吃笑着尖叫起来了。有个花花公子从贝纳特夫人那里带了一个女孩子过来,拿面具大氅乔装着混入府里,就在那些密室里面大显身手起来。

爱伦顿对他的宾客从来不加以干涉,只让他们各自随其嗜好去找乐子。

七点钟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宴会方开,大多数的宾客都还清醒而且好奇,他们都拥挤在那间大客厅里边,对于每位新到的客人最少要瞟一眼。但是还有两个女客没有到,大家都在眼巴巴地期待着:一个是勒温斯伯公爵夫人,另一个是嘉夫人。嘉夫人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的,有人正谣传她是英国最美的美女,只是意见还得不到统一罢了,至少有许多女人早已有着一种态度,就是等她一见面的时候就要断定她并不如别人盛传的那么美。至于那位勒温斯伯公爵夫人,大家知道一定怕这新来的客人会使她相形失色,因而为保全面子,非大大地炫耀一番不可。

“这位夫人也真是可怜。”有个懒洋洋的年轻宾客说道,“听画廊里的人说,她最近为怕失去原来的地位而大为恐慌。我的天,可见做大人物也是非常苦恼的。”

那个女人的同伴抿着嘴儿笑了笑。“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不肯爬上梯子了?因为怕栽跟斗吧?”

“这嘉夫人跟我毫不相干,她美不美管我什么事?”有个瘦削的花花公子一面拿着一个女人的扇子在那里把玩,一面这样谈论道,“如果她若能够使这公爵夫人丢一次面子,我情愿替她做奴隶。因为那可恶的女人自从皇上封她这爵位,就把架子摆得令人难以接受了。从前她做烂污戏子的时候,我是经常替她扎腰箍儿的,现在我们一起朝见的时候,她竟然对我视而不见。”

“这种无耻的女人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杰克,你还能盼望她怎么样呢?”

忽然一个如同喇叭一般的响声打断了他们。“勒温斯伯公爵夫人到!”

房间里的每双眼睛都向门口那里看过去,可是只见那迎宾官独自站在门边。大家不耐烦地等了片刻,这才看见那位公爵夫人昂首挺胸带着满脸傲慢慢慢跨进了门槛,向他们这边走过来。她的面前扫过了一阵惊骇和惶恐,许多人晕头转向,许多眼珠子突出,连那正跟温奥瑟夫人在闲聊的察理也不由得旋转脚跟瞪起双眼。

琥珀虽像五脏六腑都已在震动,却是旁若无人地走到前面。她听见那些比较年老的女人在那里喘气,看见她们紧闭着嘴巴,挺正着肩膀,都将谴责的眼光狠狠投射在她身上。她又听见某些男人轻轻吹口哨,看到他们的眉毛根根竖起来互相捣着胳膊。她又看到一些年轻女人带着满脸愤怒注视着她,恨她竟敢这样毫不掩饰地使她们黯然失色。

突然她松弛下来,自信已经稳稳获得成功。她希望波卢和柯莉娜已在那里看见她的胜利了。

她忽然感觉到阿穆比就站在自己身边。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可是她感觉到他眼睛里有点东西,使得她这种表情突然凝结。那是什么呢?不赞成吗?可怜吗?两者都有吗?但这是,可笑的!她有些发呆了,她自己也已经发觉。

“天啊,琥珀。”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将她从头到脚迅速看了一遍。

“你不喜欢吗?”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眼光有点变硬了,而且那种声音连她自己听起来也觉察到有点威胁的意味。

“哦,当然喜欢。你这样儿漂亮极了——”

“可是你不觉得冷吗?”一个女性的声音突然说道。琥珀立刻回转头一看,原来是英吞夫人,站在她的另一边趾高气昂地将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却是男性的。“天啊,夫人,像你这样大肆卖弄恐怕从离开奶娘的怀抱以来还是首次见识呢。”说这话的原来是皇上,懒洋洋地挂着一张笑脸,显然心里觉得有趣。

琥珀突然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内脏受了伤一般。

惶恐与悔恨一时交集,她不由得暗自懊恼道:我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呢!哦,天啊,我为什么要这么赤裸裸地跑到这里来呢?

她的眼睛扫过整个房间,看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诡异的笑容,分明大家心里都在嘲笑她。突地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梦游人,当初决定一丝不挂地去招摇过市,及至半途方才发觉自己是错误的,又同一个梦游人一样,她巴不得马上跑回自己家中,以免再被人看见。然而她这回是自投罗网,及至她明白过来,才发觉惊惶失措,她已无法从这场噩梦中清醒过来了。

哦,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她暗暗发急道,我怎样才能逃离这里呢?在她这样觉得无地自容的窘境中,她竟把嘉爷夫妇两人忘在脑后了。

她突然吓了一跳,听见那迎宾官清晰而响亮地喊起名字来:“嘉爵士!嘉夫人!”

于是她不自觉地抓起阿穆比的手,眼睛移动到门口那边。当她看到嘉爷夫妇走进房来时,她脸上和脖子上的已经全无血色,连阿穆比在那里看她,她也没有觉察,只觉得他那热烘烘的手在那里捏她而已。

波卢几乎毫无变化。他今年三十八岁了,也许比她跟他分开的时候体重增加些,但依然风度翩翩,皮肤还是那样结实,体魄还是那么健壮,并没有显露一点衰老的迹象。当时琥珀不过对他看了一眼,便将全部注意移到他的太太身上去了,因为他的太太是挽着他的胳膊跟他并排儿走进来的。

那位太太的个子相当高,但却苗条而有风韵的:清澈碧蓝的眼睛,黝黑的头发,皮色浅淡得同月光一般。她眉目清秀,神情穆然。看到她会发起一种黯然忧伤的情绪,就如欣赏一件名瓷上的图画一般。她的衬衫是银丝布的,上面镶着黑色的花边,头上也戴着一个黑色花边的首帕,脖子上面戴着一条钻石镶翡翠的项圈儿,是波卢的母亲留给他的,琥珀从前曾经多次想要的。

皇上看到他们走进来,便顾不上君臣的礼节,竟同爱伦顿夫妇迎上前去招待他们了。同时房间里起来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

“我的天!她真漂亮啊!”

“我知道那件衫子是在巴黎做的,一定是在巴黎做的,决不会是——”

“难道牙买加真能出这样的女人吗?”

“风度和教养——我在一个女人身上顶顶注重的就是这两桩东西。”

这时琥珀胃里面真正终痛起来了。她的手心和两腋都已经湿了,她全身的肌肉都在发酸。但她正要动身离开的时候,阿穆比忽将她的手抓紧,将他拉过来,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急忙使自己镇定。

“我要离开这里了。”她在乐声的掩护下告诉他说,“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阿穆比的神情并没有改变。“看来我得将你捆绑起来,也不会让你走的。你既然有勇气穿着这种衣服来,也该有勇气拼到底去罢!”

琥珀愤怒地看着他,一面动着脚儿合那音乐的节奏,一面暗暗盘算怎样离开的法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找个边门溜出去。这该死的!她心里想道,他这做法就像我的老祖母了!我走不走要他来管吗!我是一定要走的,即使我——

这时始料未及地,她看见嘉夫人跟她相距不过十英尺之远了。那位夫人看到阿穆比,便对他笑了笑,但是当她看清他的舞伴,竟吓得她合不拢嘴。琥珀眼里冒出了怒火,嘉夫人也赶快将头扭开,分明觉得难为情的缘故。

哦,这个女人!琥珀生气地想道。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你看她,如此装模做样,如此娇娇滴滴!自己以为了不起的缘故了!我恨不得赤身祼体让她看!管保她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这一口气我是非出不可的!她竟然用眼睛这样瞪我!我一定要叫她后悔不及!等着瞧吧!

可是她的精力已经耗尽了。她觉得虚弱而无力,不知所措。

我快要死了,她苦恼地自语道。这种场面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拼下去。现在我这条命已经不值两个便士了——哦,天,让我立刻就死过去罢,立刻就死过去罢——我一步也不能再动了。这时,她似乎全靠阿穆比的臂膀将她搀扶着,才免得瘫倒下去。这时音乐停止了,那些宾客开始移动起来,三五成群地聚集了许多组。琥珀仍有阿穆比陪在身边,茫茫然地穿过了人丛,对于任何人都视而不见。现在我要走了,她自言自语。这天杀的蠢货是阻拦不了我的!但她正要走向一个门口时,阿穆比抓住了她的臂膀。“你到这里来跟嘉夫人见见面。”

琥珀使劲将臂膀甩开。“我为什么要去见她呢?”

“琥珀,看在上帝的分上罢!”他的声音如同耳语一般,竟在那里向她哀求了。“你且四下看一看。难道你看不出大家的想法来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和阿穆比并肩走向嘉爷夫妇站的地方来。当时他们在一个小小的集团里面,其中有察理、贝科哈、舒鲁贝夫人、傅冒兹夫人、伯爷赛德雷和劳彻思特。她跟阿穆比向他们走去的时候,那个集团立刻静下来,仿佛是在等待她这一来所要惹起的麻烦似的。阿穆比将嘉夫人介绍给勒温斯伯公爵夫人,两位夫人立刻彬彬有礼地展开笑脸来轻轻行了个万福。嘉夫人倒是态度和蔼可亲,分明全不知道她的丈夫认识这位全身赤祼的女子。至于那些男人,连皇上也在其内,都旋转头来看着她,睁眼饱看她那婀娜多姿的玉体。

可是琥珀除对波卢一人外,竟是视而不见的。

一时之间,嘉爷脸上的表情是几乎凝固,幸好没有人注意,立刻又回复常态,对琥珀鞠了一躬,仿佛他们是早已相熟似的。当他们的目光相接触时,琥珀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儿昏倒过去。随后大家就重新交谈起来,但是琥珀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他们在谈什么,原来察理和波卢正在谈论美洲,谈论烟草的栽种,以及一般侨民对航海法的抱怨和那些准备以新世界为家的人们。柯莉娜很少说话,但是她一开口,察理总要扭过头去注视她,掩饰不了心中的爱慕。她的声音轻俏温柔,完全是女性的,而当她向波卢看过去的时候,便会流露出这里伦敦社会从来不会看到的一种景象——一个女人深深钟爱自己的丈夫。

琥珀看见这景象,只恨不得伸出手去撕破她那一副平静可爱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