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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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八月下旬的一个热天,琥珀又到那里去跟闻上尉了解情况,并且视查新房子——她的意思是希望早些搬到新房子里去,因而催促闻上尉赶紧施工,闻上尉却提出抗议,说这种赶造工作只有劣等的技师才肯办。那年夏季的酷暑和迷雾仍笼罩着伦敦,但是秋气很快就侵袭来,那些柳树已经垂挂着金色的枝条,到处已见干枝树叶,零零落落飘散在地上。

当琥珀谈话的时候,她的注意力被苏莎娜分散去了,因为苏莎娜的奶妈此时正在追赶她,她却嘴里痴痴笑着跟捉迷藏一般,一直躲避着。这时苏莎娜已经五岁,可以穿得大姑娘的衣服了。琥珀将她打扮得非常美丽,从那些袖子、缎衫甚至每双小鞋子和小手套,没有一样不讲究的,那未来的勒温斯伯公爵斯登豪察理也已经有两岁,到处都看得出他有一天要跟他的老子一样高的个儿,而且也像极了皇上,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当时他的奶妈将他抱入怀中,他对那所新房子很有兴趣,仿佛他已明白自己将来要在这里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最后,琥珀发起火来了,跺着脚儿对苏莎娜大声嚷道:“苏莎娜!你不要调皮,你这个小娼妇,你再顽皮我要打你了!”

苏莎娜这才停住脚,慢慢扭转头看看琥珀,却将下唇固执地噘了出来。假装一副端庄的模样回到她的奶妈那边去,将她的一只小手插向奶妈的掌心。琥珀鼓起腮帮子,皱起眉头,对她女儿这样顽皮非常不高兴。但她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男性的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阿穆比,刚刚跨下马车便向她这边走来了。

“你等她大起来吧!”他笑着道,“你就等着吧!再过十年她就要领你去跟她一起赛跑了,我可以肯定的!”

“哦,阿穆比!”琥珀自己的嘴唇也噘了出来,跟苏莎娜的表情非常像。“谁要想十年后的事情啊!”原来她年纪越大,越是惧怕年龄来侵蚀她。“我希望这个时候永远不会来!”他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说,“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要来的。”

“没有什么事发生到我身上来啊!”说着她掉转背去,又跟闻上尉谈起话来了,她忽然记起阿穆比眼睛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不觉又转身朝他看了看。阿穆比正对她咧着嘴,觉得有趣的样儿。

“阿穆比。”她慢慢地说道,她的喉咙突然觉得发干而且紧张了,“阿穆比——你来这做什么?”

阿穆比慢悠悠走上几步,靠到她的身边来,眼睛盯她的眼睛。“告诉你,宝贝儿,他们都在这里了。是昨天晚上到的。”

她听见这句话,仿佛脸上狠狠吃了一耳光,浑身都麻木起来,对他呆呆注视着,只觉得他伸过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仿佛是要将她扶稳。她从他的肩膀上面看过去,看向他那彩饰马车等待的地方。

“他在哪里呢?”她的嘴唇形成了这句话,可是她自己听不出声音。

“他现在在家里,在我屋子里。他的夫人也来了。”

琥珀的目光迅速和他的目光对视,她脸上那种惺忪睡态的神情消失了,顿时显出一种警觉提防的神气。

“她的容貌怎么样?”

阿穆比很温和地回答她,仿佛怕她会伤心似的。“她非常美丽。”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琥珀站在那里注视着周围地上堆积的刨花、木片和砖瓦,她那对飞舞的黑眉毛已经聚拢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悲惨焦急。

“哪里会有这种事!”她又重复一遍道。她突然重新看到阿穆比的脸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向来对天底下的女人都不感到害怕。这柯莉娜无论具有怎样的一种美,她也没有必要要害怕她。“什么时候!”她说了半句忽然记起闻上尉还留在那里,就站在他们旁边,便急忙改话峰,“我今天晚上要请客,你为什么不带嘉爷同来呢——他的太太也同来,如果她肯来的话。”

“我想他们大概要有几天不会出门吧——这回的海路时间特别长,他的太太非常疲倦。”

“哦,真是太糟糕了。”她酸溜溜地说道,“不过嘉爷自己也疲倦到不能出门了吗?”

“我想他不见得会单独出门吧。”

“啊呀,我的天!”琥珀嚷道,“我真没想到嘉爷会这样溺爱自己老婆呢!”

阿穆比也不跟他理论,只是说道:“他们礼拜四晚上要到爱伦顿府里去——你也要去的吧,是不是?”

“那当然,可是礼拜四。”“你今天去过码头了吗?”

“去过,可是他在那里忙得很。我劝你不如等到礼拜四。”

琥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那后半句话挡了回去了。他假装惊吓的模样儿,咽了几口唾沫,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便转身向他的马车那边走去了。琥珀目送着他,突然想要上去向他道歉,但一转念便没有动身。那部马车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琥珀对她那新房子的兴趣也随之全然消失。

“现在我得走了,闻上尉。”她匆匆地说道,“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再谈吧!赶快!”

可是嘉爷并没有在那儿,她的跟车在埠头上来回地打听消息,只见嘉爷的船只统统停泊在那儿,船上人说他整个早晨都在那里的,可是吃中饭的时候走了没有再回来过。她在那里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可是两个孩子却吵闹起来了,又都很疲倦,她终于只得走了。

回到宫里,她立刻写了一封信给他,请他到她这里来,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接到他的回信,而且字迹是潦潦草草的,说道:“事忙,无暇奉候,周四如至爱伦顿府,奉陪一舞如何?波卢。”琥珀将那信撕得粉碎,倒上床便大哭起来。

但她没奈何,不得不从实际上去考虑一下。

因为这嘉夫人如果真的是一位美人,那琥珀在礼拜四晚上就非装得特别炫耀不可的样子。现在宫里的人已经都对她司空见惯了,回想自己三年半以前那种轰动得人人关注人人嫉妒的情景,在她所参加的大小会场之中早已不存在了。这嘉夫人是个新来的,哪怕她仅是中姿,也照例要引得人人关注议论纷纷。除非是我穿的衣服能使人人都非注意到不可了。

她对这件事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斟酌和考虑,最终把罗斐夫人叫了商议。她觉得这个问题惟一可以解决的办法就是做一件新衣服,但这衣服必须跟她以前见过的完全不同,必须是没有人敢穿的。

“我得要做起一件东西来,使得大家不得不关注到。”她告诉罗斐夫人说,“只要能惹人关注,就是我身上一丝不挂乃至头发着火也是可以的。”

罗斐夫人笑起来。“这在刚进门的时候效果是很好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要感到十分厌倦了,仍要看那些穿着衣服的女人。你要使得人人关注你,必须具备一种十分淫荡的东西,但必需有充分的遮盖,方能使人一眼望不穿。那颜色必须是黑色的,大概是黑色蝉翼纱之类,可是还需要有一点能够发亮的东西——”那罗斐夫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说下去,并将手比起那件衣服的布局来,把琥珀听得出神,一双眼睛睁得像葡萄似的。

此后两天里面,琥珀一步都不出房门,每天从清晨直到深夜,她房间里都挤满了罗斐夫人亲自在那里督率的一群女裁缝,大家叽叽呱呱说着法国话,屋里回荡着吃吃的笑声和刀尺之声相杂沓。琥珀耐心地站在那里期待着那件新衣服的制成,真可说是凑在她身上做起来的。在这期间,她不许其它任何人进她房里来,也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在做什么,而因这样的秘密,就会引起种种的谣言来,这使她觉得非常满意。

一时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这位公爵夫人装成维纳斯出海的样儿,身上只背着一个蚌壳。又说她要赶着一部金色的战车,驾着四匹大马车直奔台阶进入客厅。还有的说她的衫子要用珍珠来串成,走起路来逐渐地撒落,终至落得一丝不挂为止。大家知道琥珀一向胆大妄为,又因这谣言造得如此巧妙,所以大家听了信以为真。

到了礼拜四那天,她们还是在那里工作。

琥珀的头发在梳头人没来之前,就先洗过了,晾过了,并拿绸缎来擦亮。她的臂膀上面和腿上面稍微有点儿汗毛,都拿浮石来刮得一干二净。她的面孔和颈脖都已拿法国的雪花膏擦过十多回,牙齿也擦得使臂膀都发酸了。她又拿牛奶来泡过澡,将茉莉花露倒在掌心擦遍臂膀、腿和全身,这才开始动手搽脂粉,搽了差不多一小时。

到了下午六点钟,那件衣服赶制成功了,罗斐夫人非常得意,将它擎得高高的让大家欣赏。其时苏莎娜已经在房间里被关了一整天,看见新衣做成也十分高兴,拍着手跳呀跳的急忙赶上前去摸摸那衣服的质感。谁知罗斐夫人突地吆喝了一声,吓得那女孩险些仰翻到地板上。

琥珀褪去她的寝衣,身上一丝不挂,只留下一双钻镶袜带系着的黑丝袜和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将两条胳膊高高地举着,让她们把那件新衣套上去。那上面的胸针是用花边做成的,上边镶嵌着一条黑珠点缀的阔辫儿,底下收得非常紧,拖着一条翅鞘模样的长狭裙幅,上面全部点缀着黑珠,看上去像是一片水淋淋亮晶晶的黑瀑布,从她屁股上经她的腿儿一直倾泻下来。两只胖袖是由素黑色的蝉翼纱做成的,罩裙也用的是黑色蝉翼纱,两侧翘起在腰部,底下长长地披散开来,仿佛是一片黑雾。

许多人在旁边称赞,琥珀看着镜里的自己,也得意非凡。她收起她的肋骨,将脸部的肌肉抽紧了,使得她的乳头像两个带尖顶的圆珠一般完全突显出来。

她的头饰是一种贴皮的小盔甲,上面插着一个黑色鸵鸟毛做成的大弧型。罗斐夫人对她审视之后,便走过来将这头饰整理好。另外一人递给她一双手套,也都是黑色的,她就将它套上,一直套到胳膊为止。这时她全身赤裸,配上这种长统的手套,就会觉得它有些不相符了。她又拿起一把黑色的扇儿,这时有人将一件狐皮制成的黑天鹅绒大氅披在她肩膀上,这样纯然一片黑,映衬出她那一身丰腴滋润的奶蜜色的肌肤,加以她眼睛里那种神情,嘴上那一条曲线,就使得她看上去像个邪恶的天使——同时拥有纯洁、美丽、腐败而又阴险的。

于是琥珀撇开镜子来对着罗斐夫人,她们的眼睛亮闪闪的,像两个成功的秘谋者一般彼此交流着。

罗斐夫人将几根手指头撮了起来,伸到口边亲了亲,便走到琥珀身边说道:“他们无论怎样都不会去注目她了——你所说的那一个人!”

琥珀急忙给她一个感激的拥抱,并且咧了咧嘴儿。当苏莎娜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她就弯下身去跟她亲吻了一下。于是她的心急促地跳着,她的胃疯狂地蠕动着,匆匆地走出房门,戴上她的面具,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去上了马车。从她第一夜引见到宫中以来,只要去参加宴会,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像这样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