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朵夫琳对于乡间生活没多久就感到了厌倦。她是在热闹场中过惯的人,天天跳舞,夜夜酒筵,否则就是出猎或看戏,随时都有人谈笑,随时都有赏心乐目的事情。到了乡下呢,虽然是很幽静的,但每天过的生活都平淡无奇,因而不免经常感到孤单,至于她住的那座大厦比宫里更显得寂寞荒凉了。乡下地方没有那班花花公子前来趋言附势,也没有人替她捡拾坠扇搀扶下马了。
她的丈夫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田野里,回到家来又往往是醉醺醺的。夫琳从来没有接受过管家的训练,家事都交给了仆人,她终日无所事事,就觉无聊得要命,因为从来不曾有人鼓励她去自寻快乐。她不喜欢婚姻生活,但在没有结婚之前她也没期望自己会喜欢。
她之所以要结婚,因为她觉得这是她要做一个正经女人的惟一途径,而她一生的志愿也就是无非要做一个正经的女人而已。那位公爵原本是真心爱她,而且很感谢她跟他结婚,但她在宫廷里见惯了那些深有教养的男人,都能有成千上万的花样儿博取女人欢悦,现在拿自己的丈夫来与他们比较,就觉得他有点粗鄙乏味了。
而且她天生是厌恶风情的人,每天一到天黑她就会害怕起来,装出各种的小病来避免与他同榻。她对于怀孕倍加害怕,有时怕到真的生起病来,已不止一次体验到怀孕的一切症侯,而且并无其事的。
她一直都怀念着都市和宫廷,以及她在宫廷里过的日子,在当时她并不觉得那种生活是怎样可贵,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最快乐最羡慕。
但她思念最深的还是察理。现在她已把他当成自己生平见过的男子当中最英俊最迷人的一个,并且自己已经爱上他,不免有些惊惶。她诧异为什么自己这种心理不早些发觉,否则她的生活会多么不同!因为她要做一个一本正经的女人,现在总算已经如愿以偿了,但她偿了愿之后,这个正经女人的身份却似乎不再像她母亲说的那么重要了。如果她当初能得到皇上的恩宠,一个女人还能够有别的什么需要呢?
她因而渴望回到伦敦。但是他如果不准备饶恕她呢?如果忘记了自己曾经爱过她呢?
她已经听说了他最近结交的那些情妇:诺禁柏兰伯爵夫人、潭福兹伯爵夫人、奈美丽、戴摩尔、归奈丽。或许现在他已经对她完全不感兴趣了。她是非常清楚的,不管他怎样喜欢的人,一旦离开他,他就立刻会把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
她曾试着学绘画,学弹琴,学织锦,想要从中获得一些趣味。但是这些事情是她单独干的,似乎并不足以供她消遣。总而言之她感到无聊之极了。
后来她用甜言蜜语哄骗了官爷,居然答应同他回伦敦去。开始她的希望疯狂地高涨起来,因为她举办宴会和舞会没有一个人失约。而且仍有那么多人在趋奉她,追求她,正如她当初出现在白宫的时候一样。她心里完全清楚,现在人人都期待着皇上会垂怜她,重新收她为情妇,而且她竟准备不顾一切接受这个地位。但是察理竟像不晓得她是在城里。
这种情形持续了四个月。
起先,夫琳觉得诧异,突然她变愤怒了,最终她就感到伤心而恐慌。如果他永远不肯原谅她怎么办呢?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限恐怖,因为宫里那些人的脾气她摸得非常清楚。他们一旦察觉她已失宠于皇上,就马上会一哄而散,如同乌鸦逃开发瘟疫的城市一般。
谁知祸不单行,她私奔后不到一年,于是就染上了一场重病。开始,医生还本以为她是怀孕,或者是疟疾或是忧郁症,过了几天就确疹它是天花了。傅垒塞医生立刻写了一个条子捎给皇上,皇上本来对她怀恨在心,又一直以为她是跟他戏弄的,可现在听见这消息,这种情感就在一阵恐怖和怜惜之中,顿时消失了。
天花?她那天姿国色也许要被毁掉呢!他尽然没有想到这种毛病竟威胁到她的生命,却先想到这一点,因为在他看来,像夫琳那样的美几乎是神圣的,无论天神人类都不可侵犯。但这几个月来,他口里虽不明言,心里却仍对她深深地眷恋,因她具有一种纯洁的品质,是他在众多女人身上没有发现过的,它对他那副劳倦惨苦的心肠感到了万念俱灰,容易产生强烈的吸引力。
他听见这消息之后,本来立刻准备去看她,但是那些医生怕她把病症传染到别人身上,都竭力地谏劝他,于是他只好写了一封信去。那信的措辞虽然竭力写做毫无忧虑的样子,但是念起来觉得虚伪而不动人,因为他对这事实没有把握。于是他对于任何事情都失去信念了,对于上帝肯为男人的眼睛保有女人的美当然也不肯相信。他已发现上帝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负债人,并不怎样关心偿还他的债务。但他叫了宫里最好的御医去治疗她,并且一直麻烦他们,要他们报告她的消息。
她现在感觉怎么样?今天她好些吗?她的心境快乐吗?然后又——她会有癍吗?那班御医把他要听的话告诉他,但他知道他们在说谎。
直到他们肯让他去和她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五月第一个星期末了,离夫琳生病已有一个多月了。当时他的马车驶进萨默赛特宫的院子里,只见那里已经挤着二十多个人了。他要来的讯息早已传出来,那些人是在等着探听他们会面的消息。察理暗暗诅骂了一声,立刻板起面孔,呈出一脸阴沉愠怒的神情。
这班该死的东西,只知道幸灾乐祸,心地实在卑鄙之极了!
他下了马车,走进屋里,夫琳的母亲斯朵夫人正在那里等候。他一眼看出她神色有点慌张,快要哭出来了,就断定那班医生的确对他说了谎。
“哦,陛下!你来了我已经很高兴了!她一直都盼望着要见你一面呢!你相信我吧,陛下,当初她跟你玩的那一套把戏,早已经后悔不已,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可饶恕了!”
“她现在怎么样?”
“哦,她好得多了!好很多了!她已经穿好衣服坐起来,只是身子还是虚弱的。”
察理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她,见她那种局促不安的姿势,那种慌慌张张的话语,背后却另有一种神情,所以眼睛里面流露出惭愧的表情,眼睛底下也长起新的皱纹来。
“现在我可以去看她吗?”
“从院子里的情况看起来,今天来拜访的客人应该不止我一个吧。”
这时斯朵夫人正和他并行着爬上楼梯。“这是她第一天接见客人,你也看得出来的。房间里已经很拥挤,整个城里的人都来到这里了。”
“那么我且到这间前室去坐一坐,等他们走了再说吧。”
斯朵夫人马上去向客人道歉,请他们早些离开,借口说夫琳今天已经非常兴奋了。察理站在那前室的门背后,听着那班客人一路谈着笑着,分明都是不怀好意的。等客人走完了,斯朵夫人这才重新走进来陪他。他们经过了一条长廊,又穿过好几个房间,才到她的卧室。
她坐在门口对面的一张椅上,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的绸衫,下幅摊开铺在地板上。为了使房里黑暗些,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因为那时只是下午两点钟,虽点着许多蜡烛,却都离她远远放着。查理脱下他的帽子,鞠了一躬,便抬起眼睛来对着她。他所见的情景是伤心怵目的。
虽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他也觉得她已经变了,原来那一场病对她是毫不客气的。她那本来同莲花一样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已经长了丑恶的红斑和很深的痘斑了。所有她那纯粹而无瑕的美已经荡然无存。但是给他伤害最深的,却是夫琳眼睛里面流露出的那一份苦恼。
其时斯朵夫人仍旧在房中,因为察理要她留在那里,两手合叠着站在那儿,满脸焦急和忧愁地看着他们。可是察理和夫琳都已经忘记她的存在。
“亲爱的。”察理经过一段长久的沉默才勉强轻声说道,“谢谢上帝,你好起来了。”
夫琳注视着他,拼命克制住自己,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她才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但是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了。“是的,皇上,我是好起来了。”她那温柔、低下的声音已经沉落,“如果这也可算是一桩喜事的话。”
说着她的嘴角突然起了一种痛苦的扭动,她的眼睛低垂,并且急忙转开。她突然将双手掩面,开始哭起来,抽咽得两个肩头乃至全身都不住地抖动。察理知道她心里的无限惨痛,不仅因他看见她现在的情况,乃是今天下午所熬忍的种种情形积集而致,就是说,这些男女客人给与她的那种非常同情的样子,暗中却都洋溢幸灾乐祸的心情,以为她这一下子容颜销毁,就不啻是替他们报复了。察理立即屈膝跪在她身边,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臂膀,他那低沉的声音对她道歉了。“我一直都替你担忧,夫琳。亲爱的——我的行为简直像个心怀嫉妒的鄙夫,请你饶恕我吧!”
“原谅你?陛下!”说着她重新抬起头看在他脸上,只是一只手仍旧遮盖住整个面孔,单露一只眼睛,仿佛这么一遮就可以把自己藏匿起来。“我才要请求你饶恕我呢!我之所以弄到这步田地也就是为此——是我当初对你那样应该接受的刑罚!”
一阵不可熬忍的怜惜和温情如同一个激浪似的冲向他。他觉得在这时天底下她要什么都愿意满足她,只要她能恢复原来的美丽,只要他能重新看见自己从前那副千娇百媚的模样儿。
“夫琳,千万别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件事为什么会这么蠢——但是我一听了你生病的消息,立即就失魂落魄。要是你有什么意外怎么办呢?谢谢上帝,你好起来了!我不至于失去你了。”
她对他呆呆注视了许久,仿佛还在怀疑他是否已经看出她的变化来——心里的痛伤希望他看不出来——然而这种希望已经无用了。他当然看得出来。其余的人也都看出来了,“我是好起来了,没错。”她喃喃地说道,“可是我恨不得一直病下去。我倒不如死了的好。你瞧我。”说着她将手放了下来,声音已经是一种无限痛心的凄凉的哭声,同时在他们背后,他们听见一阵急促的抽咽声,是由她母亲口里出来的。
“可是你并没有变丑呢,夫琳!我肯定这不会持久的!你没有看见当初我得了这病以后的样子呢,那时我的样子是连鬼见了都要被吓跑的。可是现在你瞧,我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说着他急切地抬头注视着她的脸,脸上笑嘻嘻的,拿住她的一只手,按住自己急跳的心口。他怀着满腔热血,想给她一点帮助,想要使她相信还有未来,然而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发亮起来,脸上现出一种希望的神色。“怎么,不用多少时光,人家就看不出你曾经出过天花的。那时你去参加舞会,人人都要会说你比从前更加美丽,会觉得比我第一天晚上遇见你的时候还要美丽得多。你总还记得吧。亲爱的,那天晚上你穿前一件黑白两色的衣服,头发上面戴着钻石——”夫琳眼睛牢牢盯着他,被他这席话说得有些糊涂了,只是凝神倾听着。原来他那话里带着翩翩起舞当初听惯的和谐,依稀恍惚之中还有些熟识。“是的,我记得——你还曾经要我和你跳舞呢——”
“当时我的眼睛是舍不得离开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一个女人——”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心里非常感激出自它一片真心,但是这套把戏实在很恶劣,她跟他一样清楚地知道彼此都是假装的。她用抑制力,将眼泪控制住了,一面听他娓娓地深谈,一面竭力要把心思岔到旁的事上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的思想始终停留在她自己的那场悲剧,同时察理也想不到其它的事情上去了。
不过察理是个性情很固执的人。
曾经有一次,他曾说他希望有一天会看见她变丑,自愿恳求他,这原本是他气恨中的话语,现在早已忘记了,但这几年来的等待,情欲与占有欲相互煎熬,他并没有忘记。谁知现在,竟应了他当初的预言,反而要她来希求了。
有一天傍晚时分,他们在萨默赛特宫背后沿河的园子里一列修剪得整齐的高帕蒂树之间手挽手散步。夫琳身着一件蓝缎镶黑花边的衫子,戴着一条黑纱的面幕,从头发上一直挂到了下巴颏儿。她素常爱美,现在只得设法弥补那病给她造成的伤害了。平常她用扇子遮盖脸宠,面幕掩饰皮肤,可是她在河边停下脚步,又有一棵大榆树的阴影替她掩蔽了。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睛注视在水面上。她放在查理臂弯里的那只手慢慢收紧起来,他回头,见她正瞠视着他。察理暂时没动静,只是站在那里注视她,看出她神情之间正在要求他和她亲吻。他的臂膀将她搂住了,这回她已不再用指尖儿将他拒绝,及至他的身体逼近时,也不像从前那么痴笑着对他抗议了。
察理对于女人的身段和嘴唇向来有那种无法抗拒的反应,现在这种反应却为他的怜悯之心所压伏了,所以搂了一会儿,就轻轻地将她推开。可是她不愿意放开他,她的两只手儿紧紧抓住了他!
“你一直都是对的!我实在是太傻了——你不应该一直对我如此忍耐!”
察理听她说得这么坦白,不觉惊讶起来,对她轻轻说道:“亲爱的,我也深悔当初不该做那样的莽夫,竟强迫一个女人干她不愿干的事。”
“可是我”她刚才闭口,又红起脸来了。突地她扭过头,向前一直走去,他知道她在哭了。
但到第二天晚上,当他跳上一条小船要到河上荡漾一番的时候,他突然下决心,掉转头向萨默赛特宫划去。那游艇滑过水面,到了宫畔傍岸他就一下跳上来。但是宫门已经上了锁,但他一会儿就越墙而过,跑步穿过园子,悄悄进屋去了。
我已为这事等了五年半之久,他心里想道。我希望上帝保佑,但这段时间并没有等得太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