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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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他弯下头,一只臂膀搂抱着她,嘴唇轻碰了一下。然后他一下跳上了马背,同着阿穆比的马儿驰出院子去了。他又回转头向她挥了手。她突地哭叫起来,向前跑着想追他们,但是他们已向黑暗里面消失了,踏踏的蹄声也逐渐远去。屋子里面已经乱得一团糟,有些仆人正在那里搬家具,都放到院子里去了。好些女人在那里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的已经穿好了衣裳,背上也结好包袱,就都奔到街上逃命去了。琥珀撩起了裙子,哭着没有主意的往楼上乱跑,末了她跑到了育儿室。

育儿室的门大开着,十几个发狂的女人在那里慌慌张张的给孩子穿衣服。艾米丽站在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正在那里指挥帮助那些女仆。小波卢已经穿好了衣服,一看见琥珀就立刻迎上前来。

“不要哭,母亲。那些天杀的荷兰人永远不会来这里!父亲已经去打他们了!”

可是苏莎娜歇斯底里的喊着,一面拼命踢着那个想要给她穿衣服的奶娘,又将一双胖胖的手儿盖着耳朵,以这样的方式挡住嘈杂的声音。现在她看见母亲和哥哥搂在一起,更加生起气来,在她站的那张桌子上大跳大嚷着。

“母——亲!”

琥珀应声往那边走去,小波卢随侍在旁,露出一副能保护她的样子。“乖乖儿,你让郝妈给你穿衣服呀!不用害怕,你瞧——我都不哭呢。”她睁大眼睛看着苏莎娜,苏莎娜一把将她搂住了,越发哭得厉害起来。“苏莎娜!”苏莎娜将头一仰,不明白琥珀要如何,不由那血红的小嘴张得更大了。“停止喊叫吧!又没有人打你!穿好衣服我们要出去了。”

“我不要去逛,天黑了!”

琥珀将头扭开去。“天黑不要紧!我们是要出去的。快穿好衣服,不然我要揍你了!”

说着她就丢开苏莎娜,走到阿穆比夫人同她自己的四个孩子那边去了。“艾米丽——我不跟你同去了。”

阿穆比夫人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就站了起来。“哦,琥珀,可是你得去呢!荷兰人或是法国人是有可能到这里来的呀?”

“但现在还没来。我也不愿跑到乡下去,在那里我了解不到波卢的消息了,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万一他受了伤呢,我是能帮助他的啊。”

“可是他说要你去的呀。”

“他怎么说我不在意。我总是不去的,可是我要小波卢和苏莎娜去——你能帮我吗?还有拿尔!”

“没问题,亲爱的,可是我想你在这里并不很安全。他要你去——他们已把这桩事商量过多次,一切计划都已定好了——”

“你放心吧。因为他们如果来,我可以到白宫里去。你在这里的东西就交给我吧——你把贮藏室的钥匙交给我,我会把贵重的东西都拿下去的。”

这时拿尔急急忙忙奔进房。“我的天,你在这呢!他们马上要到了——我连炮声都已听见了!”拿尔身上的衣服乱七八糟。她一把抓住了琥珀的手,就拼命将她往外拉。

“我不去了,拿尔。可是你还是要去的——我刚才请——”

拿尔吓得嘴也合不拢,因为在她看来,这时法国陆军已经上了岸,荷兰海军也已停泊在港口了。“哦,夫人!这不可能!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们见人就要杀的!”

“啊呀我的天!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事吧?”这是斯登豪夫人的声音。她已经准备完毕,带着两个女佣拿着许多包袱箱笼跟在她的身后。“我立刻就要动身到岗道庄去了,我原晓得乡下根本不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城市啊——怎么总有事情发生呢!让勒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走罢,拿尔——阿穆比夫人马上就要出发了。”她又转过身来对着她的婆婆。“我们最近没有见面。”

“你没有看见过他!可是我的天!那他会去哪里?每晚你们不在一起吗!”突地她的眼睛奸猾地瞅着琥珀。“还有——刚才嘉爷不是从你房里出去的吗?”

琥珀不耐烦地将脸扭开去,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有这桩事又怎么样呢?”

斯登豪夫人被她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当即追踪琥珀而去。“你的意思是说嘉爷这样深更半夜独个人在你房间里?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叫我家让勒当乌龟了?你就是这意思吧?你说你说!”她抓住了琥珀的肩膀。

琥珀略略强了一会儿,突地回转身去面对着洛西拉。“松手吧,你这老蟹!不错,我是跟嘉爷在一起,你以为我会担心别人知道??你这老蟹只消他把眼角带了你一眼,你也会将自己往上送吧!你去找你的宝贝让勒去罢,我的事你少管——”

“怎么,你这不要脸的婊子!我会去告诉让勒的——”

可是琥珀早已走得远远了。她踌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应该时候追上去骂她,还是自己早些到乡下去逃命好。“唔——我等将来再跟她算账罢!”她瞠视着琥珀的后影,喃喃骂了她一声“婊子”,便带着两个女佣匆匆跑下楼去了。

琥珀将一件大氅披上了她的寝衣,又来到院子里。艾米丽和拿尔又竭力劝了她一番,可是她坚持不肯,仍然说不用她们担心了。事实上她的确不再害怕了,因为那不断的鼓声钟声,那奔腾的马匹,那惊惶的呼喊,反而都不再让她害怕了。

几个孩子同坐着一部马车,由两个奶妈带着,苏莎娜也有些觉得好像是出去玩一样。琥珀将他们一一吻过。“你要照顾你妹妹,波卢。”苏莎娜知道她母亲不去,又哭了起来。琥珀远远摆手儿向他们告别,他们离开后便回到屋子里去,她有很多事要做。

那天晚上她就没有再睡了,而是监督一班人将波卢的贵重物品搬到贮藏室去。一切安排完了之后就动身去找牛散达了。其时牛散达已经搬到龙巴德街,因为自从大火以来,许多金铺都搬到那里去了。

从河滩到龙巴德街从前有一段路,并且要经过火灾区域。只见火灾区域里面四处都搭着脚手架,不少房子已经完工,又有少数几条街道已经再造得结结实实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居住在那。有些地窖里仍旧还在冒烟,露水落在焦炭上的气息充满在空气当中。

疲乏而忧恼的琥珀在马车中行进着。她的胃在痛,她的头在打旋。就在快到牛散达家里的时候。琥珀的去路被一长列坐着男男女女的马车塞住,心里开始急燥起来,拿她的扇子拍拍前面的车板,大声叫喊华大约罕。

“赶到圣尼哥拉斯胡同里去停下来罢!”

到了那里,她带着华大约罕和两个跟车的穿过一条小弄,找到牛散达的后门。谁知那里跟以前已不一样了,门口有两个武装卫兵交叉着毛瑟枪在那里守着。

“我们汤弗兹夫人要见你家主人。”一个跟车的说道。

“对不起,夫人,我们有过命令,不许有人从这过去。”

“让我过去罢。”琥珀简捷了当地说道,“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那两个武装卫兵不知是被她唬住了,或是怕华大约罕的个儿大,竟让她从这个门进去了。一个仆人去叫牛散达,牛散达当即出来了,他们的神情一样疲乏。他对她客客气气鞠了一个躬。

“我很冒昧从你的后门闯进来了。昨晚我没休息,不愿等候了。”

“不要紧的,夫人。我们去办公室谈吧?”

琥珀松了一口气。她的眼圈觉得火辣辣,她的腿觉得酸,仿佛这一刻她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倒给她一杯葡萄酒,她很感激地接过去喝了;这让她暂时提了一提神。

“哦,夫人。”牛散达喃喃说道,“我们英国现在真不幸啊!”

“我是来拿钱的。我要全部都拿去——现在就拿。”

他将手里的一副眼镜不断的翻着,末了他长叹一声。“这些人都是的,夫人。”说着他指指窗口。“他们人人都是来拿钱的,存的钱也有多有少。再过几分钟,我就得逐一放他们进来了。我告诉他们的话,就是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我不能拿钱给你。”

“什么!”琥珀嚷道。这下她没有一些疲惫了。“你的意思是说——”说着她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轻松一点,夫人。它们都还在这里。它平平安安在这里。你也应该很清楚吧,倘使我跟伦敦每个金匠都要把存在我们这里的钱如数还给人家——”他显得有些没办法,“这样不行的,夫人,你总知道的。你的钱原是平安无事,但是现在并不在我这。其余的都放出去生息去了,或是置产业,或是买股票,或是做了其他的投资,这些你都知道。你给我二十天的期限罢,那时候我替你备好。可是我们大家都得有这二十天期限才能把钱收回来。”

“国家已经乱套了。敌人已经侵入国境来,这已是最差的情况了?好罢——我是了解你的,牛先生。之前你都把我的钱保存得很好,这回你也一定能够替我保存好。”

琥珀回到家里来,睡了四个钟头的觉,吃过中饭就又动身到宫里去了。白宫的院子里和过道中,有很多人聚集着,都在商量自己该怎么办。好些廷臣已经投入志愿军,或跟阿比马到茶坦,或跟伦菲亲王到伍尔维基去了,而英国的全部希望也就在这他们这里了。

其时王后的宫里闷热人多,一片语声嘈杂。卡斯丽摇着扇子,竭力装作不担心任何人的样子,但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倏来倏去,也不免流露出心中的焦急和疑虑来了。琥珀走到她面前去跟她说话。

“现在怎么样,王后?他们没有深入来吧?”

“他们说法国人已经进山峰湾了。”

“这里是安全的,是不是?他们不敢呢!”

卡斯丽微微地笑了一笑,耸了耸肩。“依他们现在的做法,我们也当他们是不敢的呢!现在大多数的命妇都出城去了,你没有准备吗?我怕的是我们不及料的事情竟会发生,因为我们是丝毫没有准备的。”

这时她们听见喀赛玛夫人的声音,她站在并不太远的地方跟曹戴克夫人和梅拜伯在那里谈话。“这回有个人估计命不长了,你们等着瞧罢!老百姓们已经怒气冲天了!他们已经闹到科拉兰丹府里去,窗户、树都被破坏了,并且已将他们的情绪都清楚的在门上表露出来,写的是请“看三样怪物罢!邓吉克,丹吉尔,和一个没有生育的王后!”

曹戴克夫人拿胳膊捣了捣贝贝拉,似乎给了她一个暗示,贝贝拉向四周瞟了一眼,似乎有些害怕,并且抬起一只手将自己的嘴捂住。但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她这样做是有意的。卡斯丽不觉瞠起了眼睛,她就似乎无奈的耸了耸肩膀,又向梅拜伯暗示了一下,他们就一同走出去了。

这个没心肝的婊子真该遭天遣呢!琥珀暗暗地想道,我恨不得去杀了她!

“一个没有生育的王后。”卡斯丽不断的小声重复这句话,不觉那双拿扇子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可见他们为了这事对我的恨有多深啊!”突地她将眼睛抬起来,正视着琥珀的脸。“我对自己也恨啊!”

琥珀突地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羞愧,惟恐王后已经猜到她当时身怀的孩子就是皇上的。她不自觉的捏住王后的手,并想如何能去安慰她,可是这个当儿最擅长装模作样的波印塔夫人匆匆跑到了,手里摇着扇子似乎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一样。

“哦,王后!事情已经很严重了!我刚刚听说法国军队已经靠近多佛的海岸,正在准备登陆了!”

“什么!”一个站在近旁的女人高声大叫,“法国兵登陆了吗?我的天!”说着她便跑了出去。这一声呼喊哄动了全室,霎时就显得乱哄哄了,男男女女相挤相挨都向宫门口一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