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已经成了歇斯底里的代名词。
新年开首没有一丝红火的迹象,只见数千无家可归的儿童住在柏油涂顶的棚子中,还是在被火烧基上临时搭成的。有的人拥挤在城里少数几条幸免于火烧的街道上,但租金并非普通人能负担的起。遇到那年冬天温度也很低,煤是贵得没有人烧得起的。大多数人相信伦敦就此衰落了,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对于目前既没有信仰,所以根本没有任何期望。
一颗恶星似乎正照临着英国的国土。
政府虽已濒于破产了,国债却是史无前例的巨大。这次战争的开始本来是让人有所期望的,现在却已人心厌战了,因为开战以来根本没有好的收获,而且一般人的心里都将这两年来所遇到的不好的事情都归咎于战争。皇家海军里的人员已人心涣散,海军部的院子里面都有可能躺着尸体了。国会不肯通过本年海军的军费,商人不见现款也不肯供给军需了。
可是宫廷里面并没有关注这些问题,因为国家财政虽已到了非常严重的状态,私人手里的财富却充裕得前所闻未。这些富户基本都知道英国已经跟法国订了密约,叫她防止荷兰舰队的行动了。法国人对于战争一向不在意,而路易王的野心也决不会越过英国的海峡。那些担心政府会怎样的人如果喜欢忧恼,喜欢牢骚,不用强制他们的。至于那些老爷太太,他们有有他们自己要关心的事情。他们所关心的是贝科哈公的潜逃,斯朵夫琳的怀孕——后面的谣言在夫琳私奔之后仅仅一个月就传开来了。
四月下旬,却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荷兰人已经出动二十四条军舰沿海岸线而来。
民众们已经发狂。恐怖、怨恨、疑惧的心情如同一蓬火焰似的在全国蔓延。和议怎么又变卦了呢?其中一定有人在通敌卖国,将个中的真相出卖给了敌人。于是人人都寝食难安,仿佛随时都要给枪炮声和厮杀声从梦中惊醒一般。
琥珀对于这些事也没放在心上。她的兴趣就只有一项,只有惟一的一项——那就是嘉爷。
察理已经增赐给他二万英亩地皮。他的地皮所以需要这么大的原因是他现在种烟草了。烟草在三年之内就会将地力消耗干净。他又雇起六条船的一个舰队,因为商人和垦殖家都有很相似的一点,要把每次的收获估计得低,结果总是船舶不够用。因此他对舰队的需要非常之大,而且他还曾在去年十月间装了一大船到法国去过。这事法律是不允许的,但美洲的垦殖家若要能够生存,就必须要用这私运的办法,因为弗吉尼亚两年之间出产的烟草,英国三年是不会用完的。
这几日来波卢一直都在购买运往美洲的货物,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需要的,一部分是美洲的邻舍托他买的。假如他这次不来,那些邻舍就得委托普通商人采办了,但是那班商人都不怎么样,不是货色不好就是要从中吸取手续费,因此人人都托波卢来代买。
他在弗吉尼亚的住宅还是没有建造完毕,因为过去一年里面他得垦荒栽种,根本没时间顾及。又加有技能的工人找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那些跑到美洲去的工人,大多数都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想在五六年之内就发一票财回来,劝他们做老行业并不是简单的事情。此番他回到美洲,打算雇些工人回去,跟他们订好合同,去完成那建筑。现在他正购买玻璃、砖头、钉子等等,这些在美洲不常见。又采集多种英国的植物和花卉,到那边园子里去栽植。
总之,他对于弗吉尼亚和那里的生活有着一种洋溢热情的。
他给她讲述那边的森林中物种的丰富,其中有橡树、松树,以及开花的桂树,花卉会有哪些。又告诉她那边的鱼类非常之丰富,拿只盘子伸到水里去,马上就可舀起满满一盘来。又说每年九月里有候鸟要来,因为那些河边长着丰富的野芹和雀麦,那些都是候鸟的粮食。又有天鹅、家鹅、睢鸠,以及重至七十磅的吐绶鸡。总之那么多物产丰富的地面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波卢因知琥珀喜欢皮货,这回替她带了一些来,足够她做一件大氅、一条毛毯,兼做一个大手笼之用。
他的太太名叫柯莉娜,住到牙买加时间并不长,但他预先把他择定住家的那个地方给仔细向她描绘过,她就给那地方想了个称呼,叫做夏山。他们打算在两年之中到英法四处游玩,顺便就将他们的家具置起来。柯莉娜是一六五五年离开英国的,离开之后再也不曾回来,现在她怀念祖国,很想回来一趟,呆的时间很短也无所谓。
琥珀很喜欢听这些事,而且拿无数的问题不住纠缠他,但当他逐一回答出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哦,天!你在那里真的能生活吗!难道你一天到晚都工作吗?”她心里觉得工作不该是贵族要做的事情,所以当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之间含有责备的意思。
那是五月下旬一个和暖晴朗的下午,他们在泰晤士河里向撒而西那边荡着船。原来琥珀刚刚买了一条新画航,里面装着许多金绣天鹅绒的垫子,因就哄着波卢来陪作处女航了。琥珀挺在那天幔底下,头发上戴着白玫瑰花环,一件薄绸的衫子从她的腿上流澜下去。她手里的扇子,遮住那半边阳光。船夫穿的制服看上去也十分华丽,他们还未开始工作。
河上还有其他许多的小船,上面带着情人、家属,或是一群群的青年男女在那里闲游或是野宴。这几日天气逐渐转好,城里有闲空的人都想出来游玩,因为伦敦跟乡下离的并不太远,所以每个伦敦居民仍旧具有一种乡野情怀。
波卢坐在船里和她面对着,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听见琥珀问他那句话,便咧开了嘴。“没错。”他说,“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都工作。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社交活动。我们都住在河上,要想旅行也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也可以打猎,喝酒,跳舞,赌钱,跟这里非常相似。那些垦殖家大多数都是这里的贵族,所以都把他们的脾气习惯同他们的家具一起带了去了。你要知道,我们英国人虽然离开这里到外国,那种故旧习惯仍是不可能废弃掉了,仿佛这竟是性命攸关一般。”
“可是那里没有城市,没有戏院,也没有宫廷呢!哦,我可不能想象那样的生活!我想柯莉娜喜欢那种枯燥的生活罢!”她很不在意地补充道。
“我想她会喜欢的。她住在她父亲的农场里面一直都很快乐呢。”
琥珀认为自己对柯莉娜的假想是对的。一定非常安分而羞怯,只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现在英国乡下还会有这样的女人,那么那种海外荒旷地方所产生的自然更要不如了。她身上穿的衣服一定跟不上潮流,胭脂水粉的打扮。她又一定从来没有看过戏,没有上酒馆吃过饭。总之,凡是她自己觉得有兴趣的事情,她都猜想她都没经历过。
“哦,唔——当然她会觉得满足了——此外的任何事情她都没接触过啊,真是可怜虫!她的相貌怎么样呢——艳丽吗,我想是?”她语气之间仿佛以为一个女人要能够说得上美,就不能不是鲜艳的。
波卢摇摇头,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不,她的头发是深黑色的。”
琥珀有些惊讶了,竟像他把她形容成一个残疾人一样——一个上等女人长着黑色头发是不时髦的。“哦。”她同情地说道,“她是葡萄牙人吗?”她明明记得波卢说过科丽娜是英国人,但在英国是把葡萄牙女人认为最不漂亮的。琥珀说了这话,竭力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儿,慵懒的扑着一个偶尔飞过的蝴蝶。
现在他笑起来了。“不,她是英国人。”
波卢说到柯莉娜时的神情琥珀都不高兴,仿佛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里面都有-点东西能够刺痛她。现在她觉得热起来了,开始烦燥起来,胃里面隐隐作痛。
“她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琥珀突地觉得自己在过去几秒里面似乎一下老了一个年轮。原来女人对于自己的年龄都特别敏感,大约一过了二十岁,就会担心害怕,样样事情都要使她们感觉她们已经老去了。现在琥珀不过二十三岁才过两个月。她跟那个女人竟相差了五岁!这五岁的年纪在她看来是无法跨越的!
“你说她长得好看。”琥珀用一种凄然的低声问他道,“我比她漂亮吗,波卢?”
“我的天,琥珀,你怎么能对男人这样问?你也知道你是长得美丽的,可是我不会认为,不会认为地球上好看的女人只有一个罢。”
“那么你的确是当她比我好看了!”琥珀表露出了一些怨恨地嚷道。
波卢亲了一亲她的手。“不,并不是,亲爱的。我可以赌咒绝没有这样的想法。你们是不一样的——可是你们同样可爱。”
“那么你也爱我吗?”
“我爱你。”
“那你怎么会——哦,好罢!”说着她不免愤然,但她见状况不太对劲,便急忙改换了话题,“波卢,等你把事情做完了,我们坐阿穆比的游艇到河上去逛他一个礼拜罢。哦,你答应我罢——这一定很有意思的!”
“我怕我要回去。倘使荷兰人存心的话,他们是可以一直开进禁苑码头来的。”
“哦,笑话了!他们不敢呢!合约就差最后了。我昨天晚上听见万岁爷亲口说的,即使过来也只是吓吓我们,是想报复我们以前那样对他们。哦,你答应我罢,波卢!”
“也许可以答应,若是荷兰人撤兵的话。”
六个星期以来,荷兰人一直都在海边游弋,至于英国却没有一条好船在海上,只好将劣船拿出来充数。法国军队已经到了邓吉克。
正是因为这,波卢就不管琥珀怎样甜言蜜语,态度非常坚决的不愿离开。他说荷兰人如果到来,他决不可能去逍遥快活。他的部下都得到优厚的给养,他至少可以信任他们保卫他的船舶。
后来有一天晚上,波卢已经酣睡了,琥珀也正朦朦胧胧要入睡,忽听得一种声音。突地那声音爆发开来,雷鸣一般震响过街道。她的心急鼓似的砰砰捶起来。她赶忙将波卢摇醒。
“波卢!波卢,醒来,荷兰人已经登陆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她已吓得不知所措了。那鼓声越来越响,并且伴随着男人们的喊叫。
波卢一跃而起,什么都没说便跳下床来,琥珀跟在他后边,随手抓起一件寝衣来披上。波卢已经走到了窗口,对着院子问道。
“喂,发生了什么?荷兰人登陆了吗?”
“他们已经占领希尔纳斯了,侵犯到我们的领土了!”
教堂里也发出阵阵钟声;一部马车隆隆地碾过门前,随后有一单骑急骤地驰过去。
“哦,耶稣,他们很快就会来的——我们防御方面是一点儿都没有准备的!”
琥珀吓得哭了,不知该怎么办好。外面的鼓声越打越紧,恐惧和绝望四处散发着。人们开始从窗口里呼喊起来,或是冲到街上来没有目的的四处乱跑。拿尔正在拼命地敲门,要让她进里面去。
“进来罢!”琥珀嚷道,她面朝波卢,“你会去哪里?”那天晚上其实并不冷,她却不住打起寒噤来。拿尔进来了,将房里的几枝蜡烛都燃点起来,房里顿时放出了光明,琥珀的恐怖也逐渐消褪。
“我要到希尔纳斯去!”
“哦,波卢,别去那!他们大概有数千人的!你会被杀死的!波卢!你不能去!”她抓住了他的臂膀,想这样留住他。
波卢挣脱了她的挽留。
“你跟孩子赶紧离开!”他一面戴上帽子一面对她说,“越早越好!”
拿尔听见敲门声跑去开了门,阿穆比和艾米丽仓皇地冲进来,那位伯爵已把衣服穿齐,他的夫人却只穿着一件寝衣,围着一件披风。“波卢,荷兰人已经登陆了,我已在院子里准备好了!”
“可是你不能去,波卢!哦,阿穆比,他不能去的——我是吓杀了!”
阿穆比给她一副生气的模样。“你看基督分上罢,琥珀!敌人都已经打过来了呢!”他跟波卢急急走出了房门。
过道里面挤满了仆人,不知所措的乱跑着;有些女人在那里啼哭,所有的人都在嘁嘁喳喳地交谈。他们刚刚踏出琥珀的门口,便见斯登豪夫人也急匆匆的赶来这里。她手上戴着麂皮的手套,浑身的肉都在簌簌打颤。她将波卢的臂膀一把抓住,似乎只有她才能相救。
“哦,嘉爷,谢谢上帝你还在这里!敌人已经进来了呢!哦,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
波卢甩开她,同阿穆比动身跨下楼梯,一面给了一个简捷的回答。“赶紧离开伦敦,夫人。你跟我来,琥珀。”
两个男人匆匆走下楼,两只长靴橐橐响过那梯级,琥珀赶紧跟随着波卢这时第一阵惊惶已经过去了,但外面各式的声音呼喊之声继续增强。她有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能去!她心里想道。他不能去!但他会去的。
“阿穆比夫人马上就要动身到巴贝列山去了。所有的计划都早已决定好了——你带着苏莎娜和小波卢跟她同走罢。倘使我遇到什么事情,会有人送信给你。”她想开口抗议,但他不理她,继续说着,“万一我被杀了,你肯答应我转交一封信给我太太吗?”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院子里,所有一切准备就绪。奴仆马夫们来往如梭。阿穆比立刻就跨上了马,波卢还站在那没动,两手揿在马鞍上,低头看着琥珀的面孔。
“你不会不答应吧,琥珀。”
她点点头,她已经有些抽泣。她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衣襟。“我答应你,波卢。但你不能出事!你当心不要受伤罢!”
“我想我不至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