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接到这封信,自然是喜笑颜开,立刻就把她岗道庄的事务办理结束,以方便搬到伦敦去。她想自己从此又可以像以前那样出入宫闱,重新穿起漂亮的衣服,戴上金灿灿的首饰,使得人叹赏而嫉妒。原来这位夫人虽已徐娘半老,却仍十分珍惜自己,以为大多数女人到四十二岁就要算衰老,她却是与大多数女人不同的,只是需要换上一套法国式的衣装和首饰,仍旧可以算是佳丽之列的。只要她能找到一个合乎胃口的男子再婚也行。
可是后来科丽弗夫人来了一封信,却给她一个更加震惊的消息。
“我亲爱的洛西拉。”那信上写道,“请接受我们这班朋友的好意致候。我们听见你家晋级为伯爵,都替你开心。你家一向效忠于王室,晋级原本是没有了,但是我们都已在伦敦住了七年,深知现在的酬勋也许有些不公平。旧日的规模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情形是日益愈下。
“我们听见让勒结婚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我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才晓得他在伦敦呢。他的夫人就是以前的列德伊伯爵夫人,她长得非常之美,且常常出入宫闱,据说皇上也宠爱她呢。我呢,我近来是难得进白宫了,只愿跟从前的老朋友来往来往。现在宫廷已经让年少气盛的人占了去,我们已经没有份儿了,总有那么一天,那种规行矩步的男人和幽闲贞静的女人仍会被人家看重的。”
“我希望不久就能与你见面。我想让勒和他的妻子一旦开始同居,你一定就要到伦敦来的。
“你的最卑微恭顺的奴仆。”
这封信里很明显有一个破绽,就仿佛是一片平静的池子中心丢下了一块石头一般掀起阵阵波澜。“让勒和他的妻子一旦开始同居。”她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她却已经到了伦敦了,而且跟这淫荡女人面对面,一肚子的不满意,同时又觉得满脸羞惭。原来她在乡下隐居二十年,除了自己的儿女和近亲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交往,平时又一直孜孜地为儿女谋衣食,供他读书和出外游学的费用,期望他早日完成学业,再看看自己,已经是心力俱衰,容颜憔悴。
因为她虽然知道自己有若干世代非常傲慢的祖宗,眼前这个人儿是刚刚从戏院里或是更糟的地方成熟起来的,但她看见她那么自有主张,又穿着华丽的衣服,长着那样的姿容,相形之下不免惶然了。但是这位夫人比她那个不谙世事的儿子究竟老练得多,所以当她的媳妇和她面对面坐着等茶来的时候,她只有对她微笑,手里拿着扇子不住摇着,仿佛房间里温度很高一样。
“现在你做了我的新媳妇了!我家让勒一定要为你自豪的。我对于你的事情已经了解不少了。”
“是吗?我想夫人是刚刚到伦敦的呢。”
“亲爱的!科丽弗夫人是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跟我一直通信,仿佛我一直在伦敦一样。我因丈夫的过世心里很苦闷,不能跟朋友往来,就全靠这些信在交流。哦,我虽住在乡下,消息非常之灵通。”
说完她笑了一声,瞟了让勒一眼,然后瞟到琥珀身上,看她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谁知琥珀根本没有领会意思,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就是虽懂得而置之不理。
“唔。”她说道,“近年来很多消息。惟有这一桩事情是我们用不着与法国人比赛的。”
夫人佯咳了一声,回转头去轻轻拍拍让勒,对他露着一张慈母特有的笑脸。“我的让勒变得多么厉害了!到今年六月足足有两年了没有见过面了。现在他这样儿已同一个法兰西伯爵一样潇酒了。好罢,夫人,我希望你们在一起过得快乐,我想让勒定是跟欧洲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能使女人快乐的。无论现在那班邪路人如何耻笑婚姻生活,一个女人最最重要还是快乐的婚姻。”
琥珀微微笑了笑刚好一个听差进来了,将一副吃茶点用的讲究的银台面摊在他们面前,其中又有中国瓷的小茶碗,以及一会喝白兰地用的水晶杯。
夫人表面上非常高兴的样子。“这是好茶啊!你从哪里弄来的?我家里的茶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呢。”
“阿穆比夫人家的总管从东印度铺子弄来的罢,我想是。”
“嗯——妙极了。”说着她啜了一口,“我想你跟让勒不久就搬到你们自己家里去了罢?”
琥珀衔着茶杯抿嘴一笑,她的眼睛,闪耀得同猫眼似的。“等到工人比较容易找的时候我们会自己盖房子的。目前工人都给城里雇去了,正在兴造那些酒铺呢。”
“那现在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尼,亲爱的?”夫人显出一副天真而且惊异的语气。
“怎么,我想我们先就这样吧。这种办法似乎很舒服。你不同意吗,爵爷?”
让勒经她这一问,同时又觉妻子和母亲都盯住他,不由得有些紧张,竟把一些茶泼到他那白花边的领结上了。“我想是的。至少在目前是的。”
“别乱说了,让勒!”他的母亲厉声斥他道,“你请别怪我说话无礼,亲爱的。”她朝转来对着琥珀,“大家都在议论这事了。”
“你不是说当初大家都在谈论罢,夫人?现在大家目前的话题却是斯朵夫琳的逃亡。”
“你是在说玩笑话吧,亲爱的,不过夫妻各住的事是从未听过的。你也知道世上人最喜欢苛求责备,而且对你们两方面的声名都有很大的影响——对于女的就更不好了。我也知道现在已经跟我自己结婚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不过现在风气再怎么坏,也不能这么做。”她这番话越说越动气,后来竟像一只恼怒的突肩鸠一般。
琥珀也有些生气了,可是她看见让勒那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竭力熬忍住了。她倒了一杯白兰地。“唔,倘使你对这种办法不太满意的话,夫人,那我也觉得遗憾,可是我们双方既然都觉得这样还不错的话,我想我们就要这么过下去了。”
夫人听见这话,当即抗议起来,因为阿穆比夫人走进房而打断了。琥珀相互介绍了一下,她们热诚地拥抱起来,并且亲着她的嘴。比之当初跟自己媳妇见面时,冷热程度相差太大。
“您是刚到吧夫人。”艾米丽一面说着,一面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接过一杯茶,“我是来欢迎你的。你一定觉得伦敦变了太多吧。”
“是啊,夫人!”斯登豪夫人连忙同意道,“我上次来是在一六四三年,情形跟现在相差很多!”
“唔,现在看看是几乎让你觉得没了什么希望了。不过他们已经有了一些很好的计划。大家都说伦敦总有一天会复兴,会跟从前一样繁荣。不过我们亲眼见到曾经的伦敦去得这么干干净净,当然要觉得惋惜。你这回来的路上觉得还顺利吗?”
“哦,不!苦得很呢!路上不敢穿好衣服,惟恐要把它糟踏!可是我已两年没有看见让勒了,想他刚刚结婚应该不会离开伦敦,所以不顾一切赶来看看他。”
“夫人,你有地方可以住吗?自从上次大灾以来,要找个寓所是不太容易的呢。倘使你还没有安顿好,这儿随你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哦,天!琥珀心里不太高兴地想道。难道要我跟这唠叨的老太婆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吗?
斯登豪夫人答道:“夫人真太好心了!实话跟您说吧,我还没有找到地方呢——我来之前太匆忙了。我很乐意在这里耽搁几日。”
琥珀喝完她的白兰地,站起来。“两位夫人打扰一下,我要在午刻之前进宫,现在我得去梳妆打扮了。”
“哦!”斯登豪夫人连忙嚷道,“那么你也要去吧,让勒。好罢,宝贝儿,你去吧。你们年轻人总是服侍自己的新娘要紧,母亲是无所谓的。”琥珀瞥了让勒一眼,让勒忽然壮起胆子来说道:“夫人,我今天跟一位朋友约好到陆氏馆吃中饭。”
“怎么,跟朋友约好吃中饭,而不陪你的妻子!啊呀!我的天!”
让勒因越发大起胆来,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袖子。“这是现在的时髦呢,夫人。所谓恩爱夫妻这种东西早已落伍了——谁都不干这一套了。”说完他就转过身子向着琥珀,极尽文雅地鞠了一躬。“再见罢,夫人。”“再见罢,爵爷。”琥珀对他行了个万福,见他竟敢开口顶撞他母亲,不由得感到惊奇了。
他向他的母亲和阿穆比夫人鞠了一个躬,就跑了出去。斯登豪夫人一时间拿不准主意:是随他去好呢,还是把他叫回来教育一下他呢?结果是随他去了。
琥珀听见她在说道:“天!他变得多么厉害啊!举止都像个时髦绅士了!”
琥珀回来时间已将近午夜,累得筋疲力尽,急于要上床去睡觉了。原来她在宫里已经十二小时,何况她身上怀孕,所以更容易疲劳。在宫里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得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儿,即使觉得辛苦,也不好让别人看出。现在她的颈粱酸痛,腿上的肌肉在那里搏跳,肚子里仿佛到处都在颤抖一般。她刚迈上楼梯,忽见阿穆比从另一间点着灯的房里跑出。“琥珀!”琥珀掉转头去看他。“你今天还回来了呀!”
“可是回来了。他们竟把《罗蜜欧和朱丽叶》演了四遍才看满足呢!”
“我告诉你一个震惊的消息。”他站在楼梯脚,仰着脸儿咧开嘴儿对着她。“你猜谁在这儿?”
琥珀耸了耸肩,并不在意的说到。“我怎么会知道呢?”
但她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间房的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黑头发的高个儿,正对她嘻嘻笑着。“波卢!”随即她看见他跑着步过来,因她忽感到头晕目眩,已经身不由己地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