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婚后仍继续住在阿穆比府里,因为她希望很快得到宫中的任命,那就可以直接进宫去住了。
至于她的丈夫,她暗示他搬到修道院去住,好在那个男人生来就惧内,所以只得由着她了。只是并不情愿,因为依照当时的风气,夫妻可以交恶,可以另找情人,可以相互谩骂,甚至散播流言,但要分居,则不为上层社会所接受。
她的丈夫姓斯登豪名让勒,皇上新授给他的爵位是汤弗兹伯爵。他只有二十二岁,比琥珀还小一岁,在琥珀的心目中简直愚钝至极。他又非常胆小,有话不敢直说,身体也很瘦弱,内心一直忧虑,不知“母亲”对于他们两口子的言行做何感想。至于他们这种异室而居的办法,他曾说母亲不会同意的,后来他就告诉琥珀,说母亲要到伦敦来看他们了。
“你的寓所里有他住的地方吗?”琥珀问道。
其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个从巴黎新来的法国人在给她梳头——当时伦敦的阔太太们为了抢这个人几乎闹翻了脸。琥珀自己手里拿着一面银框的手镜,观赏着她的侧影,欣赏着饱满的额头、微隆的鼻子,乃至那弯弯鼓着的嘴唇、圆润的面颊。
其时让勒神气之间显得郁郁寡欢,并且脸色苍白,一点都提不起精神。他似乎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这回结婚虽是他生活上的一大转变,却反而使他更看个透了。
他也拿出他的梳子来,开始梳他那乱麻似的假发。当时他身上的衣服是最讲究最时髦的,只是他形象猥琐,腿儿干瘦,穿在身上总觉不像样。
“没有呢,夫人。”让勒用法语说道。当时时髦人喜欢在话里夹杂进几句法语,正如时髦女人脸上要搭几片黑绸的面贴一般,所以让勒也在赶这种时髦。“你也知道,我那寓所就只有三间屋子。根本就没有地方好安顿她。”
“唔,那么你打算将怎么安顿她呢?哦,度勒,我讨厌这种卷发。请你重新再做一下罢!”琥珀仍旧在那里欣赏自己,不过已正对着镜子了,正在那里照看着自己的牙齿、皮肤,以及一片血红的唇。
“唔——我想她可以住在这里。”
琥珀将手里的镜子用力的拍了下去,幸而拍在一堆带子上,镜子才没有碎。
“哦,你想这样吗!不过这可办不到!你当这是阿穆比爵爷开的公寓?你不如早点写封信给她,叫她还是别来了。本来嘛,她为什么要跑到伦敦来呀!”
“怎么,我想她是怀念那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罢,还有嘛,夫人,老实说,她有些诧异我们为什么要分居呢。”
他说完了这番话,怕又会受到他的训斥,便先走到对面去,把支袋里的长管烟斗掏出来,装好烟,拿一根火柴杆儿向火炉里引火来点着。
“我的天,赶快写个信去跟她说你也不小了,已经结过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她看见他在吸烟,便又嚷起来道,“你别在我这儿吸烟!你不打算让我在这里过了吗?你下去吩咐备车——我一会儿就来。不然你就自己走吧,如果你乐意。”
让勒急忙走开了,心里宽慰了不少,可琥珀仍旧怒气满面对着那镜子,那度勒先生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继续在她梳理他的那只遭受批评的发卷。
“哦,天!”琥珀终于气乎乎地低语道,“怎么一个做丈夫的人老是这么死气沉沉没有活力呢!”
度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将她的头发梳了最后一梳,退后对她的头欣赏了一番,看看觉得满意了,就拿起一个小罐,盛满水,拿一朵金色玫瑰向里面蘸了一蘸,别入她的鬈发中。“现在这种花儿的确已落伍了。我曾看见一个贵族太太宁可戴一枝枷楠馨也不愿戴这种花。”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结婚?”她问了一句,没等到他的回答就接着说了,“唔,谢谢你,度勒,让你费心了。这儿一点点小意思请你收下。”她从桌上抓起三个基尼阿扔进他手里。
度勒眨着眼,接连的向她鞠了几个躬。
“谢谢你,度勒,你看——我这件衫子怎样?是个法国女人做的,你看这件衣裳还配身吗?”
“真是太好看了,夫人!十分巴黎式的!夫人,妙极了!”
琥珀浅笑着,拿起她的扇子和手套。“你真是一个马屁精!拿尔,让他出去罢——”
一礼拜之后,琥珀在育儿室里跟小波卢捉迷藏,因为她每天早晨会去那里呆一两个钟点。
她之所以喜欢去育儿室呆那么一段时间,是因为她跟嘉爷的一点联系只有在这里才能充分的体现。那几个孩子就是嘉爷的孩子,他们的血脉相连,他们的所有一切都是由他而来的。他们对于她显示的爱似乎就代表了他的爱,他们的吻也代表了他的吻。他们既是过去的所有的纪念,也是目前仅有的存留,还给她带来未来的一线希望。
“母亲!”苏莎娜在一旁显得十分焦急,因为她虽年纪还小不能玩,却一直都想参与。
“怎么,亲爱的?”
“来掉龙灯罢!”
“等玩完了这场吧,苏莎娜,我刚刚掉过龙灯的。”
苏莎娜噘着嘴,朝她哥哥板起脸儿来,琥珀看见了,忙将她一把搂住。“喂,你生气了吗?你这小巫婆?”
“小巫婆?什么是小巫婆呀?”
“小巫婆吗?”她的哥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就是一种不讨人喜欢的人。”
这时有一个小厮走进房来站定,琥珀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事?”
“请你去呢,夫人。”
“是谁啊?谁要见我呢?”
“是你家爵爷,夫人,跟他的母亲。”
“哦,天!唔,谢谢你。麻烦你告诉他们说我马上就来。”那小厮走开了,琥珀起身,两个孩子却都不乐意了。“对不起,亲爱的,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波卢向她鞠躬道:“再见,母亲,谢谢你来看我们。”
琥珀弯下身轻轻亲吻了他,又抱起了苏莎娜,苏莎娜在她脸上乱亲一阵。“喂,苏莎娜!”琥珀抗议道,“你把我的妆都弄乱了,你这小狐狸。”
说着她又亲了她一下,把她放下,转身离去——但她一关上门,脸上立刻呈现另一种表情。
她在过道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老太婆干嘛跑到这里来呀?她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无奈地向走廊那头自己的房间走去。
斯登豪让勒和他的母亲在琥珀房间里紧邻火炉的一张长榻上就坐,那位男爵老夫人是背对门口,正跟让勒在那里深谈。但是琥珀一踏进门,他们立刻停止了交谈,老夫人略略定了一定神,向她的媳妇露出甜密的笑容。不过这却掩饰不了她的那种突然而起的惊奇和不悦。
琥珀懒洋洋地走到他们面前。让勒带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神情,连忙起身给母亲介绍。于是婆媳二人互相拥抱,可是都异常小心,惟恐对方的衣服要弄脏了自己的手一般。拥抱完了撒开手,便互相仔细端详起对方来,连一个细节也不肯忽略。让勒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又因一双手闲着无事,便拿出梳子梳起头来。
这位斯登豪男爵夫人名叫洛西拉,刚过四十。一张喜怒无常的胖胖脸儿,使琥珀不由想起皇上养的那一种小狗。她的嘴角下垂,面颊混实饱满。她的头发虽已变成砂糖色了。可是她的皮肤却光滑鲜嫩,乳房也依然饱满挺立。她的衣服比大多数乡下女人还不如,她的首饰也早已过时。
“哦,你可别老盯着我的衣服啊!”那老夫人就立刻说道,“这都早已过时了,我是早就想把它们赏给下人了,可是路上情况不好,我只好穿着它们!这回来的时候就有一部卡车翻了身,我的三只箱全被埋在烂泥里了!”
“哦,太危险了!”琥珀很同情地附和道,“让您受惊了!我叫点点心替你压压惊吧?”
“哦,好的,夫人。我要喝杯茶。”
其实她一向都不喝茶,因为茶的价钱太贵了,但是她却想要让人知道她习惯于城里人的生活方式。
“我叫他们送来罢,阿诺德!你死到哪里去了!每次叫到他的时候,他老是跟那些侍女鬼混。”琥珀口里这么骂着,就向隔壁门口走去。“阿诺德!”
那位男爵夫人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流露着妒忌和不满的眼神。
说来夫人自己年轻貌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这使她内心不平。
先是内战起来了,她的丈夫出去参战,竟而战死沙场,后来又疲于应对日常生活,不得不亲自操作家事。白驹过隙,直到现在才惊觉韶华尽逝。
她始终没有再婚,因为战争留下了太多的穷寡妇,而况她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她抚养。后来他们长大了,两个女的都有不错的归宿,至于让勒她却决心要给他创造一个更好的机会,以让他得到皇上的赏识,或许他们斯登豪一家的牺牲和忠义能得到皇上的褒奖也未可知。谁知她这计划竟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的成功,因为一个月之前,斯登豪就寄给她了一封信,说皇上不但将他家晋级为伯爵,并且叫他跟一个拥有丰厚资产的夫人结婚,所以他已经成为汤弗兹伯爵和新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