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前一样,她主仆二人一见面,就有千言万语,因为她二人情投意合,都能吐露心声。拿尔没有来的时候,琥珀就只有坦妮弗一个伴儿,而坦妮弗太天真,又丝毫没有经验,已使琥珀闷坏了,幸而现在拿尔来,才能把一肚子的闷气发泄。后来她把自己要去勾引菲利的意思告诉拿尔,拿尔不觉笑起来,说她没想到琥珀这么不挑,因为菲利比不上察理,更别说嘉爷了。
但是到了五月中旬,菲利就故意找琥珀。
那天早晨,琥珀站在马房门口等一匹金色小马上鞍鞯,忽然听见菲利在她背后说:“怎么,早安,夫人!你这么早就要出去骑马吗?”他装做偶然碰到,但她从他神色上看起来,立刻知道是他有意来找她的。
“早安,菲利!是的,我想去收集一点五月的露水,他们说那有美容的效果。”
菲利红了脸,掩饰地拿他自己一顶帽子在膝头上轻轻拍着。“我想您不用如此。”
“你真会说话,菲利。”
她从她的帽檐影里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虽然最初不想,她暗暗想道,他也不由对我有意了。
此时他们站在一颗大胡椒树的阴影里,没过多久,那匹金黄色的小雌马就已装好一个绿丝绒鞍牵了出来。琥珀拍拍那马的颈脖,喂给她一块糖,跟它交流一下。这时菲利跨上前一步,搀扶她上鞍。她姿态优美一跃而上。
“我们可以同行。”琥珀向他提议道,“倘使你有空的话。”
菲利听见这个邀请,故意装作惊异的样子。“哦,不,不,我没事儿,我本来也想自己去骑马的。谢谢你,夫人。你真太好了。很荣幸。”
于是他们俩并骑而行,经过一片铺满金花菜的陂陀牧野,一会儿就走远了,一路的草都浸饱露水,远远只见一群牛缓步而行。他们彼此一直沉默。但是菲利终于欢呼起来:“这实在太美了!既有这样的乡间,怎么还有人向往城市?”
“我说既有了城市,人们为什么要住在乡间?”
他看起来很吃惊,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匀称的牙齿。“可是你是说假话吧,我的夫人——要不然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不到到帕蒂别墅里来!原是爵爷要来的!”
她本是随口一说,但是口气之间或者面容之间一定不自觉流露出自己对伯爵的轻蔑和憎恨,因为菲利立刻就近乎反驳地说道。“我的父亲很喜爱帕蒂别墅——他总是这样,我们从来都不曾住过伦敦。先皇察理一世也曾到这里来过一次,说这是最好的英国的乡间别墅。”
“哦,这房子自然不错,没有疑义。”琥珀觉得自己伤害了他对家庭的忠心,虽然无所谓,却也连忙附和。他们又骑了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话说。后来她说道:“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罢!”说着不等他说话,自己先把马缰勒住了。其时菲利已经走过几码路,听见她的呼声才掉转马头,慢慢骑回来。
“我们还是走罢,这儿一个人都看不见。”
“那有什么关系呢?”琥珀可笑又可气。
“唔——你明白的,夫人——爵爷以为我们出去骑马最好不要下马,如果被人发现,是要引起误会的,乡下人很会搬弄是非。”
“人性如此。好罢,随你的便,我可要下马来了。”
说着她就立刻跳下马,随即摘下头上一顶插着两三朵鲜玫瑰花的帽儿,将头发散开。菲利仍旧坐在马上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也跳下马来。于是听从菲利的提议,他们向一条流过近旁的美丽小溪看,那里正在涨水,只听见一片潺潺之声。溪边布满绿色的芦苇,夹岸列着几株拂水的垂柳。树缝中透出几缕日光,照在琥珀头顶上,如同教堂一般。她觉得菲利在注视她,眼中充满仰慕。她赶忙转头正与他这眼光相接触。
她慢慢微笑,频频眉目传情,然后老着面皮凝视着他。“你父亲的最后一位夫人是怎么一个样儿的?”最后她问道,因为她知道菲利的生母在他出世的时候就已死了,“她漂亮吗?”
“是的,我想有一点儿,至少画像是这样,可是我九岁的时候她就死了——我不记得了。”他因跟她独处,颇显得有点不安;他绷着脸,他的眼睛已经不能够藏匿他的内心。
“她有孩子吗?”
“两个。他们都死得很早——都是得天花死的。我自己也得过——”他咽了一口唾沫,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死里逃生了。”
“真幸运,菲利。”她很温柔却又暗含讥讽地说道,继续对他微笑着,可是她的眼睛散发光芒。她觉得四个多礼拜以来今天最有趣。
然而菲利却分明窘得不堪,他在两条路之间徘徊,一条是自己的情欲,一条是对父亲的孝心。他又说起话来了,语速很快,而且说的是个不大相干的题目。“宫廷里现在有变化吗?他们说是极华丽的,甚至连外国人见到万岁爷的生活状况都惊叹呢。”
“是的,不错,宫廷很漂亮,我想宫廷里的那些男女,是地球上最好的。你上一次进宫是什么时候?”
“两年之前了。我刚从外国回来,曾在伦敦住过几个月,那时有些画幅和屏条已经搬回宫里来了,可是我想现在肯定更好了。万岁爷喜欢这类物品。”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言不由衷;他的目光火热而炽烈,他一口口咽下唾沫,脖颈上青筋毕现,喉头骨在不断上下滚动。“我想我们现在不如动身回去罢。”他突然说道,“现在——现在天晚了!”
琥珀耸了耸肩头,当即撩起裙子,动身返家。第二天她没有看见他,因她故意作弄他一下,便装病,中饭晚饭都送到房间里去吃了。他就差人送上一簇玫瑰花,附以一个正式的条子,祝愿她早复健康。
但是第二天她就出去,本以为他一定会跟一个少年等候爱人一样在墙角里等她,谁知他并不在那儿,于是她有些生气——她总以为他已为她神魂颠倒了。其实呢,她自己也盼望着再见。不过她虽看不见菲利,却仍单独骑了马出门,就向他们两天之前那一个方向,走不上几步,她就把父子二人忘干净,又全心怀念起嘉爷来。
这时嘉爷去了已近六个月,她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就仿佛早晨明明白白记得的一场美梦,到了中午就不记得了。她又想起最后的时光,一想起来她就如痴如狂。她又如饥似渴地巴望他的嘴来亲亲她,希望他的手来摸摸她,但她仍旧觉得对他的印象有些模糊,仅有记忆是不够的。
琥珀一心在思念波卢,她的马忽然受惊时,她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缰,险些从马头上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寻找马惊骇的缘故,就看见了菲利——他羞涩地骑着匹马在那牧场中心三棵白杨的附近,马上就自己惊吓了她向她道了歉。
“哦,夫人!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停下马来在这里观赏晨景,不想看见你,因而就在这里等你的。”这一番解释十分恳切,琥珀就知他在说慌,他的真意只是不要他的父亲看见他们并骑出门。
琥珀重新坐稳了身子,高兴地说。“哦,菲利!原来是你,我正在想你呢!”菲利听见这话十分开心,可是琥珀不愿听他不熟练的阿谀,便对他说道,“来罢!咱们比赛!”
跑到溪边,他只比她早了一步,她从鞍子上面跳下来,他也就跟着下马,这回不再踌躇。“五月间的英国是多么美丽啊!”她嚷道,“还有人想去美洲吗?”
“啊,不。”他一头雾水,“我想象不出。”
“我想休息一会儿。你能拿你的大氅替我摊一摊,菲利,免得我的衫子弄脏吗?”说着她四下看看,寻找合适的地点,“就在那棵树下罢,请你——”
菲利就大献殷勤,立刻脱下大氅,铺在那潮湿的草地上。琥珀当即轻松地坐下了,靠着那株优美的赤杨上,两条腿儿笔直伸出去,双脚交叉起来,然后将她的帽子扔在一旁。
“唔,菲利,你要站多久?坐下来啊——”她指了指自己身边。
他有些踌躇。“怎么——嗯——”他忽然下了决心,便轻松地说道,“谢谢你!夫人。”说着他就坐在对面,曲起两条腿儿,臂膀交搁在上面。
但他并不看她,只去看一个蜜蜂,看它穿梭于花丛,在花瓣上亲抚了一会儿,有时停在那里,将花心的最后一滴蜜吸取出来。琥珀呢,她就将身边草中盛开的白蒲公英一朵朵摘下,用裙跨装着,一会儿就积成了一大堆。
“你知道罢。”菲利终于说话了,眼睛直视她。“我总觉得,你不像我的继母,我没法接受——无论我怎样努力。我真不懂为什么!”他好像确实迷茫了,琥珀想,他那种神情太滑稽了。
“也许是。”琥珀懒洋洋地暗示道,“你不肯承认罢。”
菲利暗自揣磨她那句话,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跟我父亲结婚?”
琥珀眼睛俯视着手中的花儿,好像很专心,听见菲利这句话,就微微耸了耸肩头。“他要我的金钱,我要他的爵位。”说着她抬起头来朝菲利看看,见他皱起眉头好像十分生气,“生气了,菲利?婚姻是一种交易?你要这样我要那样,于是我们就结婚了,就是你跟坦妮弗结婚也是如此,是不是?”
“哦,是的,这个……当然……但是父亲很好——你也知道的。”这话似乎更在劝自己,同时他把眼睛一直盯牢她。
“哦,极好的。”琥珀不以为然。
“他也非常喜欢你。”
她不由得失笑出声。“你见什么鬼会这样想?”“他告诉我的。”
“他说过要避开我吗?”
“那没有。不过我理应如此——我知道我应该这样。现在就做错了。”他很快说完,不再看她,然后突然站起来,琥珀连忙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腕,将他轻轻地拖到身边。
“为什么呢,菲利?”她喃喃地说道。
他瞠着眼睛朝下看着她,单膝跪地,呼吸非常急促了。“因为我——因为我应该!我得走了,免得我——”
“免得你怎样?”这时阳光透过树叶,照得她脸上和颈脖上点点发亮。她的嘴唇饱满微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那琥珀色的眼睛死盯着他。“菲利,你怕什么呢?你是想亲我的——那你为什么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