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别墅见证百年沧桑,它的建筑还在天主教堂没有分裂之前,穆氏鼎盛之日,它那严肃而优雅的美就是代表那种权力和威严的。别墅由淡灰色的石块和樱红色的砖头砌成,上面开着许多方玻璃的大窗,完全对称。房子共有四层,有三个轩窗挺立在红石板的屋顶上,又立着许多烟囱,分布均匀。正面三层都有凸出的窗口,也有方形的,也有圆形的。底下是一座二百多英尺长的平台,下临一片意大利风格的花园。相比市政厅,这个别墅已保存得很好,每一棵树、每一座喷泉、每一个石瓶,都还是完完整整的。
一列马车从前门一直驶到后院一处喷泉附近。这座喷泉西面有一个砖头砌成的诺尔曼式圆形大鸽笼和一口池子;北面是一列马房和车房,都属樱红砖头和银色橡木建成的美观建筑。第二层的正门有并排的两部台阶,第一部马车就靠着这台阶停下了。
列德伊伯爵下车,然后伸手去搀扶他的夫人,这时琥珀可以自由活动了,便也从车里踏了下去。她脸上怒气冲冲,直接忽略伯爵的存在,但是她充满兴趣地向建筑掠过一眼。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士从门口跑出来迎接他们。她先看了琥珀一眼,才对伯爵深深行了个万福。
“哦,爵爷!”她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嚷道,“我们没想到你会来,腓力骑马跟罗伯爵士打猎去了!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琥珀知道定是坦妮弗,就是伯爵的儿媳妇,今年才十六岁,因为伯爵虽然不曾谈论,却曾提起过她的名字。她身材单薄,长得一般,一头淡黄的头发已经有几缕快转黑了。当时他们两个人不告而来,她显得有些担忧。
哦,天!琥珀不耐烦地想道,乡下的生活真无趣!她似乎忘记自己大半世住在乡下了。
伯爵摆出慈父的样子。“你用不着操心,亲爱的。我们没提前通知。夫人。”他向着琥珀,“这是我的儿媳妇坦妮弗,我跟你提起过的。坦妮弗,我可以把伯爵夫人介绍给你吗?”坦妮弗又悄悄瞥了一眼琥珀,这才对她行了个万福。于是两个女人互致问候。琥珀觉得那女孩子的冰凉,且在那里簌簌地发抖。“夫人一路奔波。”伯爵开口说话了,琥珀就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她需要休息,房间收拾妥当了?”
“哦,是的,爵爷。那儿经常打扫。”
其实琥珀不想休息,她只想到处看看,可是她不得不跟着伯爵上了楼,进入那长廊西北端的一间房里去了。
“我不累!”她面对着他倔强地嚷道,“你准备关我多久?”
“等你心平气和。你现在对我的看法我不想知道,可是我不愿意让我的儿子和我的仆人看见我的夫人像个泼妇。这两条路由你自己选择罢。”
琥珀深深抽了一口气。“很好,那么,我如果对别人说我喜欢你,我想大家都不信,可是我一定不再吵闹顾全面子。”
菲利到了晚饭时分才回来,琥珀就见着他了。他大概二十四,健康,快乐,心地正直。他的衣服穿得很随意,他的态度也随随便便,他好像只关心养马和训练斗鸡。谢谢上帝,琥珀心中暗道,他一点不像他的父亲!但他虽然不像他父亲,他父亲却待他热情——这一种品性是她在那冷酷、骄傲、寂寞的老人身上从来没有发现的。
琥珀花了好几天工夫逛那帕蒂别墅。
其中有几十间房子,放满世界各地的家具、图画和器物。那片意大利式的房子很大,靠房子的东南两边都有平台关拦着,并有大理石的踏道和石子铺的阔径相连。此外还有一个橘圃、几间绿室和一个玲珑小巧的凉亭。
于是她心道,难怪他欠账。如今她了解钱的用处,心里也就不太怨恨,因为她感到这许多美丽都属于她。她一路走去,经过一件东西心里都在想怎么处置,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好东西不应该在这地方。这些东西都该搬到伦敦去,或是陈列在白宫中,或是移到圣泽梅斯广场乃至皮卡迪利那些新房子里去。
起先坦妮弗不好意思,但是琥珀因觉得无所事事,或又因自己有点可怜她,所以经常跟她亲近。那女孩子也很感激,因为她是大家庭里长大的,在这虽有二百多个仆人却无人应和的大别墅里,也感觉到寂寞了。
这时已是四月底,天气温暖晴朗。夜莺已经到来了,樱桃和杏子正是好时候,园子里面到处是百合的香气。坦妮弗和琥珀一同游园,风吹衣袂在那些草绿色的地上散步笑谈,赏玩那些沙声鸣叫的孔雀。她们好像一夜间亲密起来。
坦妮弗没去过伦敦,琥珀却一直跟她谈伦敦。她谈到了戏院,谈到酒馆,谈到了海德公园、滚球道和白宫,谈到了王后引见室里的赌博和舞会、放鹰等等,因为在她眼中,伦敦就是宇宙的中心,谁要不了解伦敦,就是外星人。
“哦,你要是看见整个宫廷的人都在跑马场里赶着车子跑!”她由衷地嚷道,“那是最有趣的!那些车子一到跟前,所有的人都会鞠躬微笑,连万岁爷也会脱脱帽子,有时还叫她们的名字呢。哦,坦妮弗,你真该看看!”她说这套话就像自己仍旧在伦敦一般。
坦妮弗一直兴致昂然,不住地发问,但是此刻她不这样了。“这些事情听起来真是有趣得很,可是——唔,我却不想加入其中了。”
“怎么?”琥珀听她这话很奇怪。“伦敦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呢?”
坦妮弗弱弱地表示反对,因为她一直觉得琥珀是主导者,所以认为自己不该反对。“我不知道,我想我到那里会不适应,那地方那么大,人又那么多,所有的女人都非常漂亮,都穿那么好的衣服——我不是那种人,会晕头的。”琥珀笑起来,伸了一条臂膀去搂住那小媳妇的腰。“怎么,詹尼弗,只要你稍一打扮,你就会跟任何人一样美丽!我担保,那些花花公子一定迷昏了——他们日夜都会来追求你。”
坦妮弗害羞地低笑起来。“哦,夫人,你知道不可能!我的天!我要见到一个花花公子什么都不会说了!”
“不会的,坦妮弗,你跟菲利是有话说的,是不是?男人家都是一样的嘛!他们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只对一个题目感兴趣。”
坦妮弗更害羞。“哦,不过他是我丈夫。他呢——唔——”她急忙换了话题,“传言中宫廷里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情?”
“哦,你知道的。我听说很多可怕的事情。他们说宫廷里面生活奢靡,甚至万岁爷到礼拜天也要打打纸牌。又说万岁爷可能几个月不见王后,因为他忙着见其他的——嗯——夫人们!”
“瞎说!他每天都跟王后见面,而且他跟王后十分恩爱——还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
坦妮弗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么他们说他对王后不忠是胡说?”
“哦,这倒是真的,所有的男人都如此,只要他们有机会,是不是?”坦妮弗听见这话神色大变,琥珀急忙补充道,“不过那些住在乡下的男人不会——他们是两样的。”
事实上,琥珀起先确实认为菲利不一样。菲利最初跟她见面的一刻,眼睛放光,但因他的父亲在面前,那种神情一闪而过。以后他就难得见她,寻常总只中晚两顿饭的时候才见面。他总是尊敬她,当她比自己至少大二十岁年纪一般,因为他知道她是继母,就以为她的年龄也该跟父亲相当、是长辈。于是琥珀猜他心里有些怕她,而这是实情。
后来琥珀实在太闷,又想让伯爵丢人,便决计去勾引菲利。但她了解伯爵的脾气,所以干得十分小心,不敢太放肆。因为他一旦知道,什么都可能发生,那就不堪设想了。然而现在帕蒂别墅里面就只有菲利一个年轻力壮的男性,而琥珀既爱男性的奉承,又不肯自甘寂寞,怎会放弃呢?
一个下雨的早晨,她在走廊里遇见了菲利,就跟他站住谈了一会儿天气。当时菲利本想离开,她却邀他同她滚球儿,菲利拒绝之前,她已经将他拉到滚球桌子上去了。此后他们曾经一起滚过几回球,打过几回牌,又有两次碰巧在马房里碰了面,就一同骑马出去了。当时坦妮弗身上怀了孕,不能骑马。
但是菲利一直都视琥珀如母,甚至对她有点敬畏。这种事情从没有过,无论那男人年轻年老,琥珀因而断定他在欧洲游历期间学得的一切肯定都已忘记了。
现在她跟伯爵见面的次数比在城里的时候少了。伯爵不让女人管家,家里除了仆役头儿应管的事情,凡事亲力亲为;园子里面有了新布置,工人都由他亲自指挥,其余的时间他就在实验室里或是藏书室里。他没有任何其他爱好,虽也有时出出门,却为了正事,不是出去闲游的,目的达成就立刻回到家里。他又不停地写作,仿佛永远写不完似的。琥珀问他写什么,他说他要将自己的珍藏写一篇完完全全的历史,使得后人可查阅。他也写诗,可是从来不念给琥珀听,琥珀也不问。她总以为这实在浪费时间,不懂他们男人为什么自愿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忽略外边的白萝兰正在芬芳,掬树花正在结实,清洁而凉爽的春风正在吹拂呢。
有时她跟他吵闹要回伦敦去,他就说她以前在那里的行为有偏失,而且那地方的引诱太多,所以不能回去。他又屡次告诉她,说她要是偷跑,他愿意她去,但会没收她全部的金钱,只留给她一万镑。她听见这话就暴跳如雷,说她宁愿在这儿待一辈子。
这样闹了几场,她知道短时间内回不去,就去把拿尔、苏莎娜和华大约罕都接了来。拿尔以前打过一次胎,流过一次产,现在身上又有了——这回是华大约罕养的——有了已经五个月,琥珀也说若感觉不便可以不必来,她却不到两个礼拜就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