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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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们将船停在阿屯宾,投到一家幽静的老客店里去过夜。那家店的主人主妇将他们盘诘半天才肯承认他们的健康证明书。波卢见情形不妙,虽知身边带的钱已快用完,也只得添给他们五个基尼阿,方才得他们留宿。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就租了几匹马儿,雇了一个向导,动身到六十英里外阿穆比的别墅去了。他们路经哥罗斯德,在那休息了一晚,直到第二天近午时分才到达哥得巴列山边,琥珀那时已经完全脱力了。

阿穆比欢天喜地地迎出门来,一把将琥珀凌空抱起吻了她一下,又在波卢脊背上捶了一拳,说他曾经到处寻找他们,万想不到他们会碰在一起,又说他实在替他们担心,现在看见他们平安无事,真是喜出望外了。艾米丽虽然消瘦了许多,却也跟他一样高兴。说笑间,大家走进门去。

这幢别墅算不上阿穆比伯爵最重要的乡间产业。但却是唯一的祖遗房产,这所房子的规模比不得河滩上的阿穆比府,幽雅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座L形建筑,一部分是四层楼,一部分却只三层,都有许多三角墙和轩窗,还有好几个螺旋形的烟囱;所有的房间都装饰着精致的雕刻和模塑,天花板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石膏图形,如同新年饰上的花草一般;楼梯上也铺满着伊莉莎白时代的精雕细刻,而且到处都装饰得五颜六色的。

阿穆比派人去找拿尔,将她接到这里来聚会。琥珀休息了一会儿,讨了阿穆比夫人一件衫子来换上(她也知道那衫子好不到哪里去,只得拿些别针来扣着),然后就同波卢到育儿室里去了。他们自从那天离开阿穆比府,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们的儿子,不觉间他已长了许多,变了许多了。

现在孩子已经四岁半了,个儿很高,长得也很健壮。灰绿色眼睛跟波卢的一样,波浪形的头发披在肩膀上。他四周岁的时候就已穿上了成人的服装,于是处处地方都如同嘉爷一个模里印出一般,即便是腰间挂着的小刀、帽上插着的鸟羽,也跟他父亲的一模一样。

这种成人服装似乎是暖室里边拔苗助长的烈力,因为他已经在学习读书写字,而且会做简单的算术了;骑马的课程也早已开始,舞蹈和仪度也都在教了。不久之后还要增加其他课程,就是法文、拉丁文、希腊文、希伯莱文,乃至于剑术、音乐、歌唱等等。这样,他几乎没有童年,成人时期早就开始了。

他们走进育儿室的时候,小波卢正同阿穆比的大儿子坐在一张小小桌子旁读书。但他似乎知道他的父母要来看他,因为他们刚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有所感地回头看了看,可见他早在那里巴望了,随即听见书落地的声音,他就跳下椅子欣然地跑过来,但他听见那保姆的吆喝,就马上停住脚,脱下帽子向他们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

“很高兴见到你,爵爷,还有你,夫人。”

可是琥珀并不顾忌那保姆,她立刻奔上前去,一跪跪在地板上,将孩子搂在怀中,热吻他粉红的面颊,眼泪滚落下来,可是她又呵呵大笑着。“哦,我的宝贝儿!我的宝贝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时你了呢。”

那孩子也搂住她的脖子。“可是为什么呢,夫人?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见你们俩的。”

琥珀笑起来,随即低声埋怨道:“该死的保姆,不准叫我夫人!照我的名份叫我!”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那孩子就凑到她耳边去轻轻叫了一声“母亲”,然后又一半恐惧一半反抗地回过头来看了那保姆一眼。

他对波卢的态度比较沉着,心里明白他们都是上流人,不应该表现得太过火。然而他对父亲的敬爱却也是显而易见的。琥珀站在旁边,不由得嫉妒起来,但她立刻责备自己小心眼,略感惭愧。大约过了一小时,他们离开了育儿室,往他们住的房间里走。

琥珀突然说道:“这是不对的,波卢——让他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是一个私生子,却让他学得像个贵族一般,这有什么用处呢?天才晓得他大起来要过怎样一种日子呢!”

说时她瞥了瞥他,但是他的表情丝毫未变。一进房间,她就急忙旋转身面对着他,立刻看出他要说出一套不中听的话来了。

“这桩事情我正要跟你谈,琥珀——我要把他立为我的嗣子。”这话使她脸上不觉闪过一阵希望,谁知他又急忙接着道,“在美洲没有人知道他合法不合法的——他们都会当他是我前妻所养的儿子。”

她惊诧地瞠视着他,面庞抽动起来。“前妻?”她复述道,“你早已结婚了。”

“不,没有,不过那是迟早的事……”

“也就是说你还是不愿跟我结婚了。”

他默然,只对她看了好久,不觉将手擎了擎,但又立刻放下去。“是的,琥珀。”他终于说道,“我们以前已经谈过了。”

“可现在不同了!你是爱我的……你亲口说的?哦,波卢,你当时说这句话不会是……”

“不,琥珀,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的确是爱你的,可是——”

“爱我怎么不肯和我结婚?”

“因为,亲爱的,爱跟结婚是两码事。”

“两码事!怎么可能!我们并不是小孩子,不能由我们的父母吩咐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了!我们都是成人,什么事情都好由自己的心愿了——”

“我也希望如此。”

她对他瞠视许久,心中更加气恼,恨不得抽他一个耳光,可是她突然想起他那强硬的眼睛,终于放弃了。他站在那里望着她,仿佛是等待她的反应似的,可是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掉头出去了。

两周后,拿尔方才带着苏莎娜、她的奶妈,以及考居尔和华大约罕一同到来。四个月中,他们迁移着以躲避瘟疫,一路的事故虽然多,却只丢了一车行李,琥珀的衣服和私人物件几乎丝毫未损。她心中十分感激,当即允诺返回伦敦后每人赏给一百镑。

波卢看见他那七个月的女孩子,当即爱得着了迷,苏莎娜的眼睛已经不复有灰色,变成了澄清的绿色了;头发也已变成一片闪亮的纯金,不似她母亲的那种棕褐色了;她的模样儿跟波卢和琥珀都不相像,但已可以看出将来定是一个美人儿,而她也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因为她看见了男人,已经会笑嘻嘻地献媚了。于是阿穆比调侃琥珀,说她这个女儿一定能够传衣钵的。

拿尔到的那一天,琥珀当即脱下了艾米丽那件衫子还给了她,到她自己衣箱里挑了一件低领口的古铜色缎衫。她搽上了脂粉,贴上三个面贴儿,又叫拿尔将她那几个月没有整理的头发重新梳成长长的卷儿,盘起高高的头髻,从那些首饰当中,拣出了一双翡翠耳环和一对翡翠镯子来戴上。

“天!”她满意地对镜子里的影儿端详着,“我几乎忘记自己的模样了!”

其时波卢同阿穆比打猎去了,她在那里巴望着,好让他看看自己千娇百媚的模样,但她心里终究有点惴惴然,因为她的丧服还未满,他会不会责怪她?依照当地的风俗,一个寡妇除非再醮人,否则就得终身着纯素黑衫披长长的头纱。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了动静,他的长靴踩过地板橐橐而来了。他叫了一声“琥珀”,便跨进门来,一面松着颈脖子上的领结。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只见他突然站住,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张开了笑脸。她撑开扇儿,款步走到他的面前。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