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排人
他们犹如水泊梁山上的水军,个个孔武有力,个个身怀绝技。也不知他们可以归结于哪一种职业,在童年的印象中,他们太有英雄色彩了。放排人,对我们生活在水边的孩子来说,他们个个都是传奇。
时常饭吃到一半,便有人喊:木排来啰,放排人来啰。我便毅然放下手中的饭碗,狂奔到河岸上,极目望去,只见成片的木排顺江而下,布满了整个天际线,小黑点般大小的放排人立于其上。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我们逐渐可以看见他们矫健的身姿,他们腰缠粗大的布巾,宽大的衣衫像旗帜迎风飘扬,赤脚在木排上奔走,如履平地。放排人手中的工具最具特色,长长竹竿前装了一个铁钩,铁钩的顶部非常锋利,下部是一个弧形的倒钩。他们就用它在木排上上下挥舞,深入到水中,探到木排边沿任何可以顶靠的地方,不断调整木排前进的方向。他们来去神秘,来时犹如天降,去时无声无息,我们很少有机会和他们接触。
放排人一般选择涨水季节顺江而下,那时水流湍急,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率领着木排的千军万马,奔涌而至。据说在其他的时间,放排人也是要上岸的,他们一般进到山里向那些山民采购粗大的木材,这样的时间往往很长,很要耐心。看来,放排人不仅仅是有肌肉和力量,他们还得会计算,要有商人的精明。
几轮盛大的放排壮举结束之后,河湾里积下了大量的木排,它们呈平面展开,上面搭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木房。木排旁停靠了许多渔船,人们在木排上洗衣、钓鱼,生火烧饭,犹如行走在一座水上城市。这水城的建造者便是放排人,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那些木材从遥远的山林汇集到这里。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所有物资都很便宜,其实在他们调运过来的木材中不乏名贵的树种,有些现在市场上恐怕已经绝迹,可以说当时的那座水上之城现在看来绝对是价值连城。
那时,我生活的地方水系丰富,水运非常发达,木材运输绝大多数都是水运到达。这成本低廉的水运路线活跃着的放排人是那个时代亮丽的风景。工作后,我终于有机会与放排人近距离接触。那是在乡镇的一条支线水路,有一批木材要转运到另一个乡镇。单位负责人通知我随放排工们一同前往,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木排顺水流而下,一路上风和日丽,空气清新无比,在木排的流动中我充分体验着这种飘逸感,两岸的山丘、树木花草一一后退,木排在湍急的水流中重重划过。放排人就在我的身旁左右挥动着竹竿,不断调整木排前行的方向,他们神情专注,不时也交谈几句,忙碌之中显出从容。近在咫尺的放排人,使我仿佛在梦中。我仔细观察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心里无比欣喜。终于,他们让我也来试试,当我笨拙地挥动竹竿时,引来了他们一阵善意的笑声。木排在一个水流较缓的河湾里暂时停靠。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了几条鲜活的鲤鱼,还有几棵岸上买来的大白菜,就在木排上围一个小炉灶生火、烧饭。这是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美餐,这些放排人虽然言语不多,但我很快忘记了家里变故,使我失学、过早参加工作的烦恼。那些课本,那些要好的同学,那熟悉的校园、老师渐行渐远,我随木排而飘流,放排人随性的一次竹竿猛推,便让我小小的身体随木排而转向而前行而起伏,融入自然中感到自我的渺小。
我是赣江边长大的孩子,我对那木排有独特的感情。
转弯头
转弯头是枪毙死刑犯的地方,自小,一听到这三个字便感到一股肃杀之气。赣江从南面浩荡而来,迎上去的便是这转弯头,它地势并不高,实际上只是一片隆起的沙洲,它像龙头探入赣江之水,蔚为壮观。因为转弯头的存在,赣江在此拐了个弯,往北而去。转弯头的腹背自然形成一片弧形的低洼地带,所以人们称它为“转弯头”。
转弯头有不少坟墓,沿着江岸一字排开,其中有不少没有墓碑的坟墓。一些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死尸,为了方便,打捞后便直接安葬于此。
我们常去那里玩,当然不是去看那些野坟。由于转弯头的内侧,是县里民兵训练时指定的靶场,在这里每次打完靶之后,我们便可以捡到许多子弹头、子弹壳。那些子弹头嵌在泥土的表面,用手指轻轻一抠便可脱落。每次,我们都很有收获,一边捡,一边想象着弹雨横飞、硝烟弥漫的情景,心中漫漫升腾起一种英雄气。捡子弹头一般是男孩子所为,在一旁张望的女孩时常会发出“哇哇”的大叫,偶尔她们脚尖会踢到一个子弹壳。子弹头再配上子弹壳,里面再放入我们自制的火药,就成了一颗真正的子弹。我们把游戏玩大了,自制火药枪。那时我就有几把火药枪,把自行车链条敲下来,叠放着做成枪孔,用铁丝做撞针,放入一颗“子弹”有时真能打响。有一次,我就用这手枪瞄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同学,喝令他停止。他不听,我再次警告,他还是不听,终于,我开枪了,“呯嘭”一声!地平线一抖,那同学应声倒地,还好,是吓得倒地的,同时,我也吓出一身冷汗。从此,我再也不敢玩火药枪了。
在转弯头枪毙死刑犯的场面是巨大的,似乎十里八乡的人都倾巢而出,浩浩荡荡,随着押运车而前行。之前,开完批斗会,解放牌汽车上站满了五花大绑的罪犯,最前面几个胸前挂了牌子,牌子上写了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大“X”的就是死刑犯,其他的都是来陪的,要让他们来目睹这具有威慑力的场面,受受教育。枪响之后,死刑犯像一口破麻袋应声而倒,围观的人逐渐散去,但还有些没有看到的人,仍然挤过去要看看尸体。遇上下雨天,道路泥泞,围观的人仍是很多。枪决犯人对一个县城来说是大事,手中的事都可以放一放。人们像过节般,按照既定的路线缓缓而行,夹杂在人群中的小孩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引力裹挟而至,彼此也不说话,瞪着兴奋的眼睛,目睹着成人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一脸困惑。那些年,一年有几次枪毙犯人,每次我们在那一片嘈杂看不见首尾的围观队伍中,漫无目的地飘移。枪声时常响起在转弯头,有时,是民兵打靶训练的枪声,有点射,有连发、扫射。大人们忠告,有人射击时,尽量别去转弯头那一带玩。据说,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江边洗衣服,累了直起腰来,听到一声枪响,她四周看看,没什么动静,后来她发现身上衣服渗满了血,可能起初她没有感觉到痛,被枪击中也浑然不觉。听大人们说这叫“流弹”,流弹有时也会置人于死地。
转弯头始终让我感觉是幽冥阴翳之地,每次夜幕降临,它便渐渐被一层浓重的雾气所笼罩,这时,我们无论在那里玩什么,都赶紧离开。晚上,我们更不会去那里,那些孤坟野冢晚上一定非常阴森。但白天我们又无所顾忌地跑过去,那里有亮闪闪的子弹头、子弹壳在吸引我们,有时,我们还能在那里捕获到巨大的蚱蜢,能飞得极远的蚱蜢。那些蚱蜢有着绿色的翅膀,翅膀内侧是鲜红的内翅,阳光下闪闪烁烁,纵身一跃在低空里划出道道美丽的孤线,为我们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不远处,赣江中轮船隆隆声不断,给这沉寂的转弯头带来一点生机。船搁浅时,有纤夫会走下来,将他们坚实的脚印印在转弯头前那一片沙洲上,一串串汗水也洒落在那里。沙洲边那些茅草被踩倒了,又挺起坚韧的身子,在微风中轻快地摇摆。
赣水童谣
更多的时候,这里是风平浪静的,极少有人活动的踪迹。寂静中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转弯头对一切都可以接受,对一切也可以放弃。
山雨欲来
天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肃,那些平时不太成批出现的鸟虫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它们倾巢而出,又似乎归巢而去。在靠近堤坝的空旷地带上空,大批飞蛾、蚊虫成为燕子和蝙蝠的捕杀对象。首先发起冲击的是燕子,它们超低空飞行,有时几乎贴到地面,个个身手敏捷,神清气足,它们嘴角的一抹鲜红,像是战斗机群的统一标志,它们吱吱叫着,似在相互激励,骁勇无比。
蝙蝠一般随夜色一起降临,因为是肉翅膀,飞行时发出的声音似乎要厚实一些,但同样敏捷,同样具有杀伤力。那些幼小的蚊虫,我们难以分辨,但都被它们一一猎杀。乌云在逼近,远处道道闪电像是天空中的武士挥动的一把把利剑,在云层中时隐时现。风力加大了,地面上的沙尘落荒而逃,一些树叶和碎纸片也跌跌撞撞四散而去,有的被猛地抬举到空中,直至飘出视线,又突然在一个不远处重重坠落。废塑料袋飘游得长久些,灌满了风,像一个开放式的气球任意飞翔,引来路人的围观。
能够把塑料袋吹成气球的风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相反随着乌云的逼近,它似乎变得更加有恃无恐,更加卖力地鼓吹。地面一些铁皮罐的“咣当”声还没有完,就被更大的吹倒铁皮或篱笆的声音覆盖。一切都变得混乱,变得急躁和不耐烦。而此时,却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下大雨啰!”我们从不同的屋子里冲出来,汇聚到那一片空地,奔跑、跳跃,好像这一场暴雨是我们策划的,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这时,有再大的事都是可以不管的,大人同样不会理我们,大雨来时,我们发疯似的奔跑,如入无人之地。
我们居住的地方面朝大坝,大坝与我们的房屋之间有一片很大的开阔地,但对于赣江来说我们是最近的居民了,大坝外雄浑的赣江为我们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雷雨前,我们有时跑上大坝,看见赣江排浪翻滚、遮天蔽日,它们似乎与天空比试着愤怒。那些木排和急速靠岸的渔船,在水面上动荡不安,水中央无所依靠的航标灯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惊恐的鱼早已潜入水底某个它们认为可以躲避的地方去了,剩下我们这些袒胸露背的男孩,在堤坝上迎接着越来越低的天空,尽情欢呼暴雨的来临。突然,一粒粗大的雨点,在我的鼻梁上重重地一砸,周围的伙伴也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很快,我们兜头盖脸遭到了一顿狂打,大家惊呼着赶紧找地方躲避。
暴风雨真的来了,现在的时间属于它们,鸟兽俱散,人迹全无,那些失去的秩序好像又都回来了。
倒垱口
我生活过的小镇是洪水频发的地方,几乎每年都要发一次大水,水位高的时候,几乎涨到了堤坝的边沿。1961年,据说丰城发了一次大水,赣江大坝决堤,城区被冲为两段,全城被淹,城中百姓死伤无数,严重受灾。
童年时听过许多大水淹城的故事,那条大河始终梦魇般停靠在城的边沿,或静若处子,或浩浩荡荡,全城人都得看它的脸色。在涨水季节,它从城的西南边奔涌而来,夹带着黄色的尘土、泡沫、木屑、树枝、水藻、动物的尸体等各式各样的漂浮物,吸引着全城人的目光。水位的涨落牵动着全城人的心,那大河犹如悬挂在天际的一把利剑,使人心神不宁。
我居住的地方离当年决堤处不远,当地人都叫它“倒垱口”,1961年的那一场灾难就发生在那里。早年,那里还可以看见一个巨大的水塘,地势沿堤坝方向一直凹下去,显然是被水冲决而成。后来,这里被逐渐填平,上面建了农贸市场、豆腐社等。后来,便看不出任何决过堤的痕迹。但有一条路始终是往这边的,直通堤坝,堤坝那里已建了巨大的闸门,用混凝土重建的防护堤向两边展开,好像穿戴好盔甲的武士,展开双臂将江水合围在自己的怀中。
新的赣江大堤尽管固若金汤,但在涨水季节还时常听到“倒垱啰”的传闻,当然,每次都是谣传,可胆小的人还是禁不住往外跑,有的携家带口,有的独自狂奔,事后发现是假消息,又引起旁人的哄笑。有时睡到半夜听到“赣江倒了堤”的呼叫,有的人衣服都来不及穿,夺门而逃,有的开窗跳楼,发生过不少的悲剧。小时候,办什么事如果太火急火燎了,大人就会讽刺:倒垱了啊!在大家看来,没什么事可以比赣江决堤更可慌张的。
我家就在堤坝的下面,可以说如果真正倒了堤我们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也将是第一个受灾的。一切的假消息到我们这里就终止了,倒没倒堤,披件衣服跑到几十米远的堤上去看看便知道了。小时候,我们的游玩场所便在大堤的周围,我们时常沿着大堤尽头走,俨然是大堤的义务守护者。当然,我们主要的目的是玩,我们上堤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从斜坡或石阶走上去,我们却选择从大堤陡峭处“打马马肩”上去,一个人站在一个人肩上,有时三人叠加,一个一个地上去。也有过失误,一次我站在最上面,下面的人腿脚发软身子一斜,我一时把持不稳,直接摔了下去,顿时眼冒金星,晕过去几分钟才醒,但不久又继续玩。有时,登到高处,大家又一个个往下跳,最后总有几个徘徊再三不敢往下跳的,于是,下面的大声喊,或鼓励,或挖苦。女孩子很少参加我们的游戏,像这样攀援、跳跃,不吓哭才怪。
我们是赣江的守护者,我们以大堤为家,大堤是我们的天然游乐场。在那些沙堆、鹅卵石旁,在轮渡旁,在堤坝的守望塔里,处处有我们的身影。我们玩得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倒垱口”那一带,早年,倒垱的故事离我们很远,或者就是我们的那些尖细、透亮的童音覆盖了成人们往事的苍凉,新的生活在我们的快乐中继续。几十年过去,丰城城区没有出现过倒堤的险情,多次传闻也付之流水。在水资源越来越稀少的今天,生活在这样临水的城市其实也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