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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老头过世,老包哀伤,刘美好惶恐,由大陈主持殡葬工作。出殡那日,一干磕头兄弟们齐齐来到。火葬场的面包车到了,两个人穿着白色防护服,面无表情地跳下车,一个年老的,一个年轻的,年老的说道:您好,请问这里是刘美好的家吗?我是县殡仪馆的遗体接运工,工号14号,今天由我为您服务。说完,面无表情地一个深鞠躬,又转头对旁边年轻的小声讲道:听到了没有,语言要简洁礼貌,语音清晰,语速正常,时长十秒左右,下一次的接待开场语就由你讲了。不允许说“谁是死人家属”、“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这样的话,要充分尊重家属的感情,一定记住。

年轻的看来是助手,还是个新手,正处于学习阶段。助手点头,掏出一张遗体交接单,郑重地递给刘美好,说道:我是县殡仪馆的遗体接运工,工号23号,请您填写逝者过世的时间和原因,以便我们辨识遗体质量,请您签名,请您节哀。同样面无表情地一个深鞠躬,年老的在身旁,赞赏地点点头。

年老的对着刘美好再一鞠躬,这一鞠躬超过前面所有鞠躬的度数,至少九十度以上,伸出一只空白的手掌,讲道:请您提供《居民死亡殡葬证》,该证是遗体火化的唯一通行证,您需持此证办理业务。

刘美好说,什么证?你说什么证?

年老的再次现场教学,细声说,看到没有,一般的客户对殡葬手续是非常不了解的,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你知道吗?助手虽然是新手,业务知识足够过硬,什么场面都能应付,又要鞠躬。

大陈把一张表格甩过来说,给你们证,你们两个送殡的,摎嗦什么。

年老的又一鞠躬,讲道:多谢您提出了您的宝贵意见。

老包见遗体接运车来了,这时悲伤又都化成力气,冲向老头。大陈调兵遣将,指挥人按住老包,负责起灵。老包鬼哭狼嚎,眼见着老头由灵床抬到硬担架,推进接运车。

队伍进了火葬场,一个年轻秃头迎了过来,背后挂的白条幅招摇着,上面黑字写着:百日大会战,百日不漏灰,百日不混灰,十年无错灰。两个送殡人和秃头进行了交接,秃头是熟人王体面。

见了秃头,大陈拍了王体面说,你在这儿干吗?王体面说,兄弟没出息,没敢跟你们说我在火葬场烧人,说了谁还理我。

大陈说,今天可是师父的大事情,你行不行?

王体面撑住腰,说我这里什么样子的人没有火化过,不光有县长镇长乡长,还有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哪个也没出差错。

老包哪还能说出什么话,朝秃头点点头。

王体面本来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够体面,点头是对王体面最大的鼓励和认可,他搓了搓手,做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说今天的事情交给我了,一定让老人家体体面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老头被推进了火化间,老包也要进去,众人拦着。老包痛苦地喘息着,蜷缩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仿佛粗大的异物插进了喉咙,恶心欲吐,什么也吐不出来。老包产生本能幻觉,伸手从嘴里用力抠挖,要掏出东西,说我恶心。一只眼不停地淌出脓水,众人都还以为那光是眼泪。

老包喊道,我要进去,王体面你出来。王体面出来环顾大家,说想进来就进来吧,当年火化县长老婆的时候,县长都没有这个特权呢。又去问刘美好进去不?她当场拒绝进到火化机工作间。王体面搬来椅子给老包坐下,他稍微安静下来,唇角抽搐着,眼神里流露出悲哀。

王体面抽出一根清扫毛刷,看到有些陈旧就打开藏柜换了根新的,藏柜里掉出一个铁盒,里面盛满了奇形怪状的硬质未知物,金牙、棺钉、扣子、金属拉链、骨折固定物、鞋钉类似物撒了一地。老包拾起一小块金属,扭曲在一团的黑色物体,检视好一会儿也看不出是什么。王体面拿到手心掂量一下,说这是嘴里衔着的金钥匙,火化过后都变成黑的了。老包想起结婚时刘美好手上的金戒指,差不多就是从骨灰里剔除的几颗金牙的混合品。

王体面从操作门爬进主燃室,呼呼呼用嘴把进尸车上的每根架条都吹几遍,确定吹不出一丝灰来了,俯身把火化机坑面清扫干净,爬出来举着笤帚,使劲嗅闻了几下,说兄弟我保证做到不混灰,燃烧室里一点异味也没有了。

炉门打开,尸车入炉。尸车退出,炉门关闭。火化机打了几次火,打不着。王体面狠踹了几下操作机上的铁板,说火化哪个人都不坏,偏偏今天出紧急情况啦,点火机坏了,我马上修好。他一边打开铁板上螺丝一边用脚痛击机器,说我对不起咱们师父呀,师父一生英勇又多难,到这里我还给他摆一道,放心吧马上修好,来得及。老包说,人死了干什么都是来不及的,也就不差这一会儿了,你不用太着急。

葬礼就是一群人专为悲伤搞的集合,目的是在一起能够齐心协力地悲伤一次。由于悲伤的程度各不相同,要做到齐头并进地悲伤并不容易。现在葬礼突然有了一个停顿,这个停顿瓦解了原本很和谐的悲伤,开始众人谁也不出声,像焖着的一锅干饭。王体面满头冒着汗,又喊道:大家稍稍等一下,一分钟再等一分钟。这句喊声使悲伤有了些松动,叔爷姨婆姑奶奶三舅四伯开始轻微地交谈,谈论的内容是老头的种种正面事迹,集中在经过美化的勤劳、智慧和勇敢。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谈话的内容开始发生了变化,四伯谈到了自己的女儿,三舅谈到了他养的鸡,姑奶奶在纯白色的花圈中远望他处。有人还谈论到了葬礼餐饭应有的形式,悲伤被延误了下来。这时,另一辆车又运载着人群和悲伤进入火葬场,这提醒大家又恢复了悲伤的状态。

王体面满身油污,把打火机卸下来,用铁丝穿透打火孔穿出一个洞,又重新装回去。点火机的故障使得电子打火改为人工打火,王体面取了一块铁丝绕块毡布,浸饱柴油点燃,从点火孔里伸到燃烧器喷嘴下面,摁下油门。老包看到寿衣包裹头发呼啦燃烧起来,五分钟之后,体内水分消失,尸体像一块巨大的牛肉干,有点卷曲。老包说,人什么地方会先烧没?王体面支吾着不出声。老包说,你说呀。王体面说,手掌、脚板、脖子、小腿,都是容易烧的部分,躯干难燃,没有助燃风烧不了的。你放心,我会给老人家烧出一把好骨灰的。老包问,什么样子的骨灰才算是好骨灰?王体面说,脱硫、质酥、色白。老包问,你烧过多少人?王体面说,我不去想这些,老是想这些我还能吃饭睡觉吗?心里权当是天天在烧废弃物,才能习以为常,心安理得。

王体面又对着老包悄声说,我们殡仪馆推出一项个性化服务,允许亲友亲自收集骨灰,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老包颤抖的手指一下子僵住,打了个激灵,说自己弄,当然是自己弄。在王体面的指挥下,老包关掉拉门,把灰斗放到出灰口的下面,举起长铁耙把骨灰扒进灰斗。王体面说,看仔细了,千万不能漏。王体面打开出灰口拉门,递过来一个长把铁钳,说把灰斗钳出来吧。收集骨灰就是拾起一缕缕的亡魂过程,这一步太严肃,王体面告诫道:一定要集中精力,万一手一偏就全倒出来了。老包过于悲悼,已经魂不守舍,此时不得不短暂地忘记这灰斗铁钳和老头的关系,使钳子死死夹住灰斗,哆哆嗦嗦地将灰斗移出来放到冷却盘上。王体面拿着小铁铲伸进炉内,认真地把落下的灰又收集一遍,合并进冷却盘里面,扒拉着摊开骨灰,按下冷却风按钮。几分钟之后,老头失去了留在世界上最后的一丝温度,从此不知身在何处。

王体面碾碎大块骨灰的时候,发出了嘎嘎嘎的声音,在老包听起来这是老头生命最后的声音。所有骨灰一齐倒入骨灰袋,再入盒。老头变成了白灰色的粉末,似乎比事先想象的要少了不少,罐子能盛得下至少十个人的骨灰。

老包捧出骨灰盒,哀乐响起,这是悲伤的最好时机,大家又争先恐后地悲伤起来。坏眼流出的黄色液体已经把老包半边脸都淌满,汤汤水水宛然成了一条河,眼部的疼痛快把他淹没了。父亲死了,他悲伤得声泪俱下,肝肠寸断,这时谁说一句你不要哭了,是一点儿也不管用的。刘美好说,老包你的坏眼看起来让人心惊肉跳的。老包说,我身上都有腐臭味了,浑身脏兮兮的。

老头死了,他却不肯接受现实,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在悲伤之阵中奋力搏击,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悲伤从身体通过。刘美好酝酿了半天情绪也掌握不了流泪的技巧,不得不作出哭泣状,总不能沉浸在伤心中,这个当事人如同局外人在看一场伤心比赛。如果把生活看成一项项比赛,人生就是一场场无聊的比赛,比赛构成了人生的单位。我们积极从事各种比赛,比赛喝酒、比赛抽烟、比赛喝了酒之后抽烟烫烟疤、比赛放屁、比赛骂人、比赛伤心、比赛撒谎、比赛吃饭、比赛做爱、比赛做爱谁的更长、比赛做爱谁的更短。比赛好事,更比赛坏事,比赛谁更倒霉,更无能,更穷,这些比赛都是让人不高兴的,没有一场比赛能让人高兴。刘美好在一个亲人逝去时突然发现了人生最重要的真理。

老头死了,悲伤的盛会中,一个个面露伤心,大家开始比赛悲伤,看谁更悲伤一点儿。老包一哭,大陈杨三兄弟们就不是对手了,叔爷姨婆姑奶奶三舅四伯都成了群众演员。刘美好是女儿,但她输给了老包,老包比她伤心一千倍一万倍无数倍,他是伤心总冠军,他比她更怀念他,他们情同父子,他还真是个好儿子。老包一哭,悲伤就不断地升温,疯狂蔓生,仿佛真的要将悲伤昭告天下。

人散尽了。老头的死成了一场灾难,为此他几乎瞎掉了一只眼睛,充满臭味的液体不断地从那只坏眼中缓缓再生,透过新装的洁白纱布流出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只眼坏了,阳光照不进窗户来了,内心一下黑暗起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紧张地飞过来,停在一面倾斜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