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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老包你身上怎么老是散布着一股猫腥味,刘美好说着把大黑猫和笼子从医院的楼顶扔了下去,大黑猫将身体从笼子中蹬出来,佝偻着背,尾巴、前脚、后脚、头部依次落地之后,立刻不知逃往何处了,只听到一阵阵尖刻的嗷嗷叫声悠悠扬扬传过来。

一个人先给老头冲洗了头部,味道刺鼻,液体是一种消毒水。然后,使用洗浴露涂抹、冲净之后,浴巾擦拭干净,由于洗浴露混合了酒精,老头的味道有了一种发酵过的醇厚。另一个人用一把镊子,夹着棉花,对口腔、鼻腔、耳朵进行清洁,为防止体液外漏,腔道里面塞满了棉花。吹风机嗡嗡地响,吹了一个标准头型。紫外灯照射的时候,老头全身发出了荧光,紫色的光线给人一种生命之光的幻觉。

更衣。衾、衣裤、寿帽、寿鞋、寿被,样样都是女儿缝制。入殓之后,老头被送回家,棺材放在正屋。老头的尸体裹着黑布,盖着绒毯。

半夜,老包从床上爬起来,整好衣衫把被褥搬到院子,抽泣声如同小石块投入深水般的夜里,嘴里咕噜着说,不让我哭,凭什么不让我哭。悲伤冲撞过来,把老包碾压了个粉碎,感觉脚下坚硬的地方慢慢地跟着塌陷了,老头的面孔不断浮现出来。为什么师父不能继续活着?他是人生中遇到的无私彻底的爱,他是儿子,他是父亲。当师父临死前给他讲述故事的时候,分明是一个父亲在对一个儿子说话。更多时候,他也说不清楚他和老头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关系,那是一种隐秘的关系。

刘美好揿开灯说,你别哭了,人死了跟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能再见面了。墙上挂着一张逝者的照片,老包盯着遗照,木然地说,你说他死的时候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儿子?

老包哽咽之声持续不断,眼部的疼痛已经麻木,受伤的右眼流下脓水,看起来脸上涂满了淡黄色的水彩。刘美好说,是不是我不叫暂停,你会一直哭下去。你别再哭了,哪怕休息片刻再哭,也有个幕启幕落。我真觉得你是他的儿子,我是娶进门不孝顺的媳妇。

老包问,他最后一晚想跟我说什么?活人的事情都搞不清楚,死人的事情也搞不清楚。

刘美好说,我不知道,可能打算告诉你,如果他死了,你别哭。有什么好哭的,哭也哭不回来。

老包说,我哭又怎样了,生死离别还不值得哭呀。

刘美好说,你的眼睛真的不觉得疼吗?再这样哭下去,你的眼睛就来不及恢复了。

老包说,我除了把伤心化作眼泪,我还能做什么?

刘美好说,你真是昏了头,宁愿成瞎子。

刘美好又安慰道,人咽气了,其实魂魄还在,就是和活人说不上话了。做个梦,死人和活人就能说上话了。老包闭上眼,没有梦见老头,先是梦见了几个不相识的人,后来梦见自己穿着一双湿透了的皮鞋在走路,嘴里冒出烟来。突然又坐到一个滑坡上,急速下降,无数张狗嘴在坡底,等待着他。刘美好戴个墨镜,穿着一条闪着亮片的热裤走过来,白色衬衣上面画满了鱼和白菜。刘美好的脸庞正是多年前老包最初见到时的印象,这个梦有一股陈旧的气味。梦境是一片土壤,长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老头,一直也没有说上话。

睡了一晚。老包的右眼像糊了一块沥青,开始发痒,不停地在肩膀上蹭来蹭去。刘美好裁了两件白衣黑裤,一件自己穿上,一件让老包换上,说今天的任务是报丧,这个音讯要传递给每一个亲戚。县城里,报丧有报丧的规矩,报丧人必须跑着或者走着去报丧,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凡是开车、乘车或者骑自行车都会受到别人唾骂的。刘美好说,你在家里守着,我去报丧了。老包眼泪流水一样,流个不行。刘美好说,你流泪要流到什么时候,你的眼睛还要不要了。不如你去报丧吧,走在路上说不定能把悲痛的眼泪暂时压抑。刘美好在白纸上标示了方向,写满了名字和居住位置。老包说,这些人是谁呀,我一个也不认识。刘美好说,这些是我们的叔爷姨婆姑奶奶三舅四伯,虽然他们平时并没有当我们是他们的亲戚,但是现在必须把逝世的消息告诉他们。老包说,从昨天早晨开始我就没吃饭,不知道饿着肚子能不能跑遍每一家。刘美好说,他们住在县城的东边南边西边北边各处,还有几个是住在周围的村子里的,因为分布地很广,时间非常紧迫,天黑之前你必须快速地跑到每一家,即便是知道消息的也要去,这是规矩。你跑到他们的家门口不要进门,免得把晦气带给人家,把人喊出来就行。人不在家的你喊过也算报过了。老包说,行了,现在也没有心思吃饭,我多喝点水吧。老包一口气把一个暖瓶的水喝光还觉得不饱,又把头拱到水龙头底下喝了一会儿,直到肚子整个鼓起来。老包说,水这个东西真是越喝越饿,喝了这么多也没觉得饱。刘美好说,你快去快回,我把鸡蛋煎好了等你回来吃,这个时候不要把我留在家里太久,如果累了就找个地方歇会儿。

车祸留下的腿伤让老包跑起来很不灵光,开头几步像是要把自己踢飞的样子,身子晃晃悠悠的,肚子里的水在哗哗地晃动,就要从里面流出来。这天天气不错,但是路上并没有几个人,老包跑了一会儿,眼前昏花,心想:看来今天真的不是个吉利日子,这样的一个好天气也没人出门。又想,要不要停下来吃一碗面条喝一碗稀饭,垫点东西到肚子里。可是只要一停下来,老头的容颜立刻漂浮在眼前,眼泪就流满脸颊,右眼一片血雾。为了不去考虑师父死去的问题,老包跑不停,挽起袖口卷起裤腿,汗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在前胸后背屁股上漫开,几乎找不到没有湿的区域。

跑过大陈烧鸡食品有限公司的时候,大陈正在缓步闲逛,问,你跑什么跑的这么急,怎么戴上孝了?老包说,师父死了,我现在要去给亲戚报丧,报丧是一刻也不能延误的。大陈说,看你累成这样,先停下来歇会儿吧。老包说,你炒几个菜送给刘美好当午餐,她已经快两天没吃饭了。还有再带几只烧鸡,留着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给我当晚餐。通知兄弟们师父死了,这些都交给你包办了。

路过红星洗浴中心,小月吴一见这身装扮,问道:刘美好怎么了?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一副身体健康的模样,真是世事无常难以琢磨。老包说,刘美好挺好的。小月吴盯着黑色孝箍说,我才不相信刘美好没有出事情。老包说,我现在没有精力和你细说。小月吴赶过来把湿毛巾搭到老包的脖子上,说你这是报丧去吧,好好擦擦汗,可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等你回来洗个澡放松一下再回家。小月吴说完冲他努了努嘴,嘴唇上面像是落了一只蝴蝶。

由东到西,从南到北。老包急行军,报丧的进度推动得很顺利,进到村子的时候,按规矩还有人锣鼓,“咣”一声空气迸裂。听到报丧的亲戚,端出一碗白水,老包张开干燥的喉咙,仰脖喝下,表示洗掉刚才口中喊丧的晦气。老包觉得白水很甜润,一点不比桔子水差,口中吞下的是一碗碗有助于跑动的兴奋剂,腿部的伤残已经不能成为阻碍,跑得越快汗水蒸发得越快,迎着扑面的清风,身上散出一种汗渍的清香。每喊开一家就感觉卸下一个包袱,悲痛也随之分发了出去,肚子因饥饿发出一种轰响,这个声音意外地盖过了悲痛。

回程,小月吴仍旧站在洗浴中心的门口,好像一个思春的少女专门等着心上人走过。裙子上印满了一种不知名的大红花,她抬头挺胸,仿佛老包就要从身上掐走一朵。先给了老包一个温柔的拥抱,说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尽快开始新的生活。老包觉出这个拥抱不是一个单纯安慰的拥抱,而是一个带有点庆祝性质的拥抱,气愤地说,你这个乌鸦嘴,你是在诅咒刘美好吗?刘美好在家里好好的,我们会团圆到老的。

团圆到老,这四个字很有杀伤力,仿佛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划伤了她的脸。其实,她一直为老包积攒着爱,再回县城就将这些埋藏心底,埋藏再深的爱也有生根发芽的一天,旧情不断发新芽,老包却一把斩草除根。她的心刚刚还在高高地飞翔,顷刻间被击落,踩得粉碎。老包只得薅草,刘美好已经在他心里茁壮成长了十几年,根深叶茂。小月吴说,张排长也走了,弄来弄去,你又把我弄成了孤家寡人。老包说,你不要像狼狗盯着肉那样盯着我,我又没有犯什么大罪,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好男人抒发情怀,我是支持你的,祝愿你早日成功。再见。

小月吴一贯保持的标准笑容失了真,注视着人影远去,讷讷地说是呀是呀,你们要团圆到老。一把把地抓揉裙子,花开花落,裙子上的花朵被抓成了片片碎花。一张美丽的脸蛋凄凉又痛苦,身旁全是熄灭的爱之灰烬在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