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开在废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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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梦辽阔(2)

我想到高超的美容术——腐朽的神奇,但谁可以抵挡内在的腐败呢?有一次集会,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登台唱歌,博得一片喝彩,一边的女同事说:这个人已经50多岁了——真叫人想不到,人原来可以在肢体上对抗时间——但这些依旧徒劳,是人妄图抵抗时间对肌体损耗的貌似强大有术,实则虚弱不堪的表现——强大的时间就在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之内,就像锋利的手术刀,悬置在我们生命和肉体的各个部位,不停切割,尘屑飞扬。

“时光者,百代之过客”,这是一句多么诗意的话,而内里却充满了残酷的征伐和变异——每一个生命过客,都是时间的灰烬。米沃什说:“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一个民族的衰落”(《衰落》)这话也说的宏大而残酷——由此,我觉得,所有形容时间的词语都是漂亮的,而具体到每个承受者,味道是别异的——就像我,在时间中,一切都在过去,一切也都在到来,强大或者细微、长久或者缓慢,建立或者摧毁……不可一世,又不动声色。

朴素的生活

“把面包称为面包,但愿面包每天都能出现在桌子上”。这是墨西哥诗人帕斯的一句诗歌——读到的时候,我觉得了饥饿——简单的欲望必须由简单的物质来达成,诗人们的言说多少有点理想主义。小时候的乡村是单调的,最大的经验是物质的匮乏。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本分人,以汗水的劳作换取粮食。据母亲说,她喂我吃过榆树皮做的面粉、洋槐花做成的面团、酸酸的马耳菜和材树的果实——榆树皮磨成细粉,掺在面粉里,吃起来口感滑腻;春天的杨槐树花很甜,至今还是很好的野味——只是材树的果实很苦,入口如核桃皮,涩得舌头发麻。

有一次,我把一块馒头使劲扔进草丛中,母亲又找了回来。不可避免的苛责与声嘶力竭的教育,让我过早知道了“民以食为天”的确凿含义。人们都在储存粮食,连桥梁上都写着“深挖洞,广积粮”——旧时的乡村生活是安静而简单的,但不朴素——朴素,我觉得是物质丰裕之后的生活要求,好多的文人鼓噪乡村生活是朴素无华、天籁而诗意——这是一个典型的唯心主义论调,他们渴望和想象的只是知识分子心中的虚妄田园。

这令我伤心——我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我知道。到西北开初,上百个人一起吃饭,新兵连的伙食质量大抵是最差的,白菜、白萝卜、胡萝卜、馒头和米饭……最好的调剂大致是包子和面条了,即使春节,手脚笨拙的男孩子们捏的饺子比馒头还大,有的里面包着面团,有的刚放进锅里就散开了。但我也觉得满足,吃的津津有味。训练强度大时,一顿能吃十三个包子,五个拳头大小的馒头,趴在桌子上,风卷残云——那时候,我才觉得是朴素的生活,不用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真的达到了帕斯“把面包称为面包,但愿面包每天都出现了桌子上”朴素生活境界。

从到西北的第一天起,我不再为粮食和蔬菜操心,按时间进出饭堂,别人吃什么我吃什么——简单的生理需求,我觉得满足,有几次,河南和陕西籍的几个战士嚷着要整天吃面条——我也是北方人,但从小喜欢米饭。他们在饭堂门前站着,由领导做思想工作,我和江西、四川等地的战友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进饭堂吃饭——事后,河南陕西的那些战友说我给北方人丢脸,有的骂我不是北方人的种。

但我就是喜欢吃米饭,这是一个习惯,我舌头和身体的要求。下分到连队后,伙食质量好了许多,有时候吃鱼、虾和田鸡,我不喜欢,打了再夹给其他人的吃;还有鸡块,也闻不惯那种味——那些年,我还像在乡村一样,过着半素食主义的生活——我觉得这才是朴素的,有肉而不食,可即但不索取。与知识分子虚拟的乡村朴素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

巴丹吉林西部边缘的甘肃农村人也喜欢面食——可能是水质的问题,再好的米蒸出来的米饭总是黄黄的,和小米一个味道。有一次在单位饭堂吃饭,听到一个同事吃红烧肉吃的两只嘴唇叭嗒叭嗒响——我的耳朵发痒,想起乡村的猪——这是极其不恭的,但这种吃饭的响声至今令我深恶痛绝、顿生烦乱,直到现在,坚决不和他同桌进餐。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把两只嘴唇叭嗒得那么响——他说好吃好吃,然后又空着嘴巴叭嗒了一下。

或许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享受吃食的方式。密尔说:“物质是最大的功利原理”。我觉得也是——在巴丹吉林,我衣食无忧了,内心的那些触角和欲望便蓬勃起来——总想在沙漠上找到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有一些中午,独自站在稀疏的沙枣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烈焰蒸腾的沙漠戈壁,期望美奂美仑的海市蜃楼——那里一定要有雕梁画栋的建筑,青草和花朵,曲折的回廊之上,美丽的姑娘步态曼妙,腰身如蛇。

要是海市蜃楼真的存在,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充当其中一块泥土都是幸运的。但是海市蜃楼是乌有的,一个关于自然的传说,逃避者的内心圣经。戈壁沙漠是强大的,真实的,炎炎夏日,熊熊的气浪远看真的像是一大片幽蓝的湖水,闪着油光的空气曲折环绕,蜂拥迷乱——构筑的美妙的乌有之城,荒凉之地的乌托邦,只可以叫人欣喜一瞬,然后是沉重的沮丧与惆怅——傍晚,站在落日浇注的戈壁,我想能不能在这里建造一座房屋呢?巴丹吉林沙漠的底下水极其丰沛,我们可以和泥成砖,翻沙成田,种植仙人掌、玉米、葡萄、苹果和好看的马兰花,土砖围成高墙,抵抗风沙和几乎不可能来到的苍狼。

还有羊群和狐狸,好看的小跳鼠和隐蔽在梭梭丛中的沙鸡,它们是最好的邻居——如此,才是理想的朴素的生活,少却人间烦恼,与世隔绝的境界,我们就是整个世界。有好多次去祁连雪山深处的草原——触手可及的雪峰,苍郁的森林,没膝的青草,从山顶流溢的甜水敲响日月。我在一道名叫老虎沟的幽静山谷住过一晚,一顶帐篷,一些木柴,一些清水,一些羊肉——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要是再有一个人,我肯定会下定决心,离别尘世,采木为屋,岩石筑墙,清水从床边流过,青草在院落内四季荣枯。如果可以,我还可以有好多的孩子,让他们以松涛流水,苍鹰积雪青,草和松针为师:唱歌、跳舞、生产和劳作。

而我无可奈何地回来了,继续在坚硬的流沙地带,戈壁汪洋的巴丹吉林沙漠生活,大风吹沙,天地苍黄,幽蓝或者昏暗,高大或者卑微,琐碎的生活就像一场画地为牢的战争。轻狂时候,也曾发誓一辈子不恋爱结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也想老了,寻一个积雪不化之地,安然、朴素地离开……但这些都将是幻想,朴素的生活就像所谓的幸福,只是生命中一瞬间的事情。

母亲总是在电话中教育我如何生活:怜爱妻儿,积攒钱财,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干好工作……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典型的生存主义者,时代背景、文化习俗和生存经验迫使她必须全神贯注,面对现实——帕斯还有诗句说:“把属于汗水给汗水,属于梦的给梦,属于短暂的天堂和地狱的交给天堂地狱。”(《朴素的生活》)我觉得,这才是真的朴素的生活,向内而又向外,充满生存的尘土和幻想的奇异,还有交织的幸福和痛苦——这些都是跟随一生的,所谓的朴素的生活或许根本不存在——博尔赫斯说:“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看到我,有一扇门,我在世界的尽头将它关闭。”

黑夜的深度

巴丹吉林的落日几乎融合了所有高地的暮色之美,鲜红的光芒使得大地一片悲壮——让我想起铁血纵横的疆场——而我通常看到得情景是:镶着金边的斑斓云彩、在风中起飞的乌鸦、渠水中的落叶、枯草埋没的山冈乃至附近草滩上零星的脏羊——孤独、沮丧和悲伤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出来,从坚硬的水泥路面缓慢转移到松软的沙滩,肉体的声音是鞋子发出的,灵魂的影像被渐渐逝去的黑夜所包含——夜色隆起,像庞大猛兽身上丰厚的黑色绒毛,柔软、茂密得让我手足无措。

黑夜的戈壁是一种埋葬——亿万年前汹涌激荡、万类竟自由的海底,所有流动的生命消逝了,残骸深埋,灵魂不再——古代的盗马贼、王朝的军队和驼铃叮当的商旅——孤苦的行者是最伟大的,还有出使的张骞、苏武、遭贬的林则徐、左宗棠,所有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走过的佛陀、智者、武功卓着的将军、名臣和出塞的诗人……而我,只是一个孤单的一个人,在古老幽深的戈壁上缓缓而行——头顶的星空博大无疆,浩瀚的大地在浓墨的漆黑中投射着灵魂的亮光。

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渺小,卑微,内心高贵但异常脆弱——时常为突如其来的个人遭际而忧心忡忡,胸口疼痛,夜不能寐。远在南太行乡村的父母亲人——他们是我的,在我的内心里,时刻牵动我——有一年夏天,当年同来的几个同乡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他们是和我同一个车厢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异乡人——有一年,母亲生病,父亲不小心被落在庞大树枝砸破了额头。

一九九七年春天,一个最好的同学死于癌症——还有一个,在不经意的爆炸声中,成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骨肉——那一次,我哭得伤心,一个人在戈壁上喝着烈性的青稞酒,抽着劣质的雪茄,嚼着十几枚鲜红的朝天椒——它们越是暴烈,我越是喜欢——还没有等我喝完那些酒,狂浪的沙尘暴突如其来,平静如斯的戈壁忽然揭竿而起,我平生第一次的沙尘暴卷起万千沙砾,狂躁的大风就像凶猛的军团,从北边的额济纳乃至遥远的阿拉善高原掩杀而来。

沙子钢针一样飞起,一粒粒穿过,在耳边发出强大的啸声,我的脸颊湿润了,我嗅到了新鲜的血液味道,掺杂着浓郁的灰尘——我像狼一样奔窜,大风掀开单薄的衣襟,沙子成群进入,打疼我的胸脯甚至私处——好像一场空前的灾难——必定有人不复存在,也肯定有一些东西应运而生。

二○○一年,我从戈壁外围进入了它的中心——刚刚修通的公路尽管只有三米宽,但也少却了不少来往的颠簸和灰尘,夏天暴虐的烈日以刀锋铁锤的光焰,将深嵌于戈壁之中的水泥板拱翘起来——行车很不安全,尤其是在夜晚,辽阔的大地黑漆漆的,世界完全隐没,光亮所及,像一扇神秘之门的入口部份。通常,车开出不久,我就在座椅上睡着了——我习惯在奔驰的车辆上睡觉:我在意和不在意的都消失和凝固了,肉体颠簸,所有的方向都在黑暗中。

远处近处都是黑的——风在车窗外形成一道无形的高墙,一波一波打来又一波一波推到——我们是穿梭其中的一个钢铁的整体,两个会呼吸的人被紧紧其中——车灯的光亮中飞舞的灰尘像是一群飞速转移的幽灵。两侧戈壁上的骆驼草下面堆满了黄沙,在夜晚真的像是一座座的坟茔——我感到了惊怵——埋葬了什么,谁的灵魂在空旷之中驻留和叹息?还有一些刺猬、野兔、白色的小跳鼠,趁夜穿过窄小的人工马路,猛然打来的车灯和飞奔的钢铁让它们发懵,呆在原地不动——猛烈的刹车让我惊醒……四下张望,确信安然无恙之后,才看到那些夜晚迁徙的戈壁小动物。

在戈壁,我们都是怜悯的,不轻易伤害任何生命——这不是一个品质,而是自觉的情感要求——在荒凉之地,最亲近的东西还是生命,尽管丑陋、微小甚至有毒,但仍旧不会故意相互伤害。瑞典的斯文·赫定在他的《戈壁沙漠之谜》中说,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有一种“有毒的红蜘蛛”——很多年来我充满好奇,渴望见到——还有繁衍能力极强的沙鸡、日渐稀少的黄羊、红狐、白狐和几乎不与人谋面的四脚蛇——可惜它们一直躲着我,不让一个渴望与它们谋面的沙漠过客看到。

这样的生活几乎贯穿了我在巴丹吉林的大部分时间——在黑夜的戈壁穿行,所有的敞开都在引领着狂浪的进入——在我颠簸的睡梦中,时常有些奇怪的影像闪烁——有一次,我梦见一个巨大的城堡,空无一人,但却光鲜如新,奇怪的建筑之上,飘着一面红色旗帜——背景是金黄色的沙漠,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胡杨林,正是七月,青叶抖动着太阳的光亮——还有一次,我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就在我的身边——我嗅到了她淡淡的体香,一绺黑发挡住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最奇怪的一次——我竟然梦见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黑城遗址挖掘并盗走很多居延汉简、西夏遗物的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还有他在《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央蒙古》一书中所描述的哈里·硕克城遗址情境——我在吃力翻开如锥的沙丘,黄沙就像金子一样,从手指间粒粒而下……我挖出了一尊镀金的佛像,还有一颗白森森的骷髅——而事实上,这些都是存在着的,在浩瀚的巴丹吉林,从前的西夏、突厥、蒙古和匈奴人的营地与城市,先后来到的外国探险家——带走的和没带走的,我相信它们都仍旧像我一样,在无边无际的沉睡中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而梦境总是隐秘的——我不可能走得更远,但可以走得更深——巴丹吉林沙漠秋天和春天的沙尘暴频繁而嚣张、决绝而暴虐,晚上行车,扑面而来的大风夹杂着摧枯拉朽的砂粒,击打中的车辆左右摇摆,玻璃上都是破空而来的巨大声音——像古代连连发射的铁箭——我总是嘱咐司机开慢些——道路两侧的戈壁上涌动的都是流沙,像快速漫过干土的河水,掠过路面的那些,汹涌连续,毫不间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