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辽阔(五篇)
梦辽阔
“每一个前往丝绸之路的人,返回时都将始终与众不同。”(F·于格)一个人沿着伟大瑰丽的丝绸之路走了一圈儿,穿越黄沙、积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国度和部落;很多年后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丝绸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来,他老了,再也没有能力横穿丝绸之路了——几年后,他无可奈何地逝去了。他的灵魂是被越来越脆弱的身体所限制的,他的雄心需要肉体的支撑……很多年后,我从靠近黄河的太行山南麓出发,越长安、穿秦岭、过陇西、走金城,沿着他当年的道路,行走在丝绸之路上,到河西走廊中部,北向的流沙地带。他当年行走的丝绸之路已不是旧时模样,沿途不见了驼铃叮当、鞭梢响亮的商旅、骑马扬尘的军队和满面疲惫的过客,就连那些满面愁苦的逐臣和横笔赋诗的诗人,也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之中。
巍峨的祁连雪山是西北大地唯一可以历经王朝,打败时间的庞大土着。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不确定的,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黄色的瘦弱的笔管,一边奔流黄河,一边身披大漠——在酒泉(肃州)、武威(凉州)、张掖(甘州),我见到了明朝修建的鼓楼——几乎一模一样,四个门洞所指的方向整齐一致。张掖的大佛寺有早期的《西游记》壁画,武威的文庙和雷台,马踏飞燕的奇巧和壮美,刻满陌生文字的西夏石碑——酒泉的公园里,有长须横卧的李白,霍去病倾酒与将士共饮的酒泉——阻断春风和飞雁的嘉峪关城垛上,风吹千里,出关和入关,脚步错落之间,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和文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古称“流沙”(涵盖阿拉善高原和甘肃酒泉、张掖以北的大片区域)——古老的流沙地带,传说中黄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二十四日,诞黄帝之祁野”)的另一个诞生地,周穆公朝见西王母的经由地,还有“没入流沙”的老子,日御百女的彭祖——古老的弱水河从《山海经》中流泻而出——内里的蒙恬修筑的烽燧至今屹立、汉代的肩水金关、西夏的黑城(哈拉浩特)、苏泊淖尔(居延海)……写诗的王维、杜甫、胡曾、岑参、高适、王昌龄,朝圣的晋高僧、唐玄奘和苦修的喇嘛,以及后来的左宗棠、林则徐、张大千、高尔泰、彭加木——所有与丝路有关联的人和物,甚至无名者,路过和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人们,即使一粒沙子,都是有福的。
汹涌的流沙在暗中运作,狂暴的沙尘只是它的一种外在形式。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时常觉得了一种地域的大、时间的深和历史的丰厚底蕴——在已经淹没的黑城——被成吉思汗军队连根拔掉的民族城堡,无数的遗物被来自欧洲的人发掘和掠走——斯坦因、科兹洛夫……还有到过这里并写下游记的马可·波罗——现在只有16000人的额济纳(最后的沿用匈奴语命名的地方)是阿拉善盟最大的一个旗,人口的少和地域的大,植被的稀薄和风沙的狂浪肆虐……身处巴丹吉林的一个人,流沙吹走的都是青春,时间杀戮的都是生命。
很多的夜晚,站在空阔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苍茫宁静,天使眼睛一般的星辰放射出幽静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间最好的洞房,金黄的光辉和金黄色的沙子,天地浑然一体——有很多相爱的人,能够在这里度过一生——那可真是天堂的生活——可以随意扑打翻滚,任何地方都可以放置肉体和灵魂——有一年夏天,我一个人走出沙漠的营地,背着简单的行包,在额济纳旗首府达来库布镇的外围,穿过一大片年已千百岁的胡杨林,翠绿的叶子在不断的风中响着人间的音乐——不动声色的羊只和骆驼神仙一样,越过堆积的黄沙,总可以找到可食的青草;还有一些倒毙了的胡杨树——黑色的枝干让我看到了骨殖与时光相对抗的顽强姿态。
这些年,我读了有关丝绸之路的书籍,它们是《史记·匈奴列传》、《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丝绸之路》、《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央蒙古》、《马可·波罗游记》、《戈壁沙漠之谜》、《蒙古秘史》、《美丽的额济纳》;订阅了《丝绸之路》、《中国人文地理》杂志;观看了央视两次拍摄的《丝绸之路》、《新丝绸之路》和凤凰卫视拍摄的《穿越风沙线》、《西夏》等纪录片——几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处遗迹……每一处都是残败、坍塌的,时间的遗物,人为的痕迹在日复一日的风中沦丧。
我常常想:记录者,尤其是那些不曾在丝绸之路旅行过的人,如何将博大绵长、神奇凶险的丝绸之路凝结成流传的文字呢?典籍和影像,大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晋高僧、王道士乃至张大千、常书鸿、高尔泰的敦煌;乃至马踏飞燕的凉州、消失尔后复现的楼兰和高昌古城——大悲哀和大宁静……从他们身上,我觉得了时间(消失)的不可靠——人的独立创造完全可以替代肉体存在,久而久之……传说、绘声绘色的故事,甚至神话。在《山海经》的弱水河沿岸——关于沙漠红狐、白狐的故事深入人心——它们时常幻化成精,与人恋爱婚配,产下的孩子和人一般无二……就连泥沙中的野草——他们说,弱水河畔有一种状似狗尾巴的草,和人身体上的某个部分混合后可以使猝死者起死回生。
诗人们是伟大的——想象构成了他们流传的精神影像,王维在巴丹吉林的居延海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杜牧说:“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还有很多古代的诗人,包括现代的诗人海子、阳飏、孙江和我,都为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微缩绿洲——额济纳写下过诗歌——还有一位名叫梁东元的作家,写了厚厚的一本《额济纳笔记》。我一直觉得,在浩瀚的巴丹吉林,面对流沙、胡杨、日渐稀少的牲畜乃至沙漠的蜥蜴、四脚蛇、狐狸和沙鸡,个人处身其中,命运、生活、思想、灵魂……所有这些,文字和图片应当是最好的记录。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不好的习惯——看到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遗迹和自然存在之后,晚上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红色的马驹,在四处无着的空旷之地行走,马儿咴咴嘶鸣——残缺的城墙上站满了荷枪持盾、盔甲明亮的将军和士兵……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挂满了宰杀的大块的马匹、骆驼、犍牛头骨和红肉——腰挎长刀的人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就连红灯暧昧的青楼,也充满铁腥的味道。
总是梦见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着一根云层中伸出的绵软修长手指……还有一次,我竟然梦见自己一会儿是“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的周穆公,一会儿又是丝绸之路的先驱者亚历山大大帝,一会儿又变成率领二十万民众悲壮东归的吐尔扈特蒙古族汗王渥巴锡……最离奇的是,好多次梦见自己披满丝绸,一个人幽灵一样穿越漫长的道路,遇到孤独的过客、快马奔驰的朝廷使者、异国的番王、迷路的罗马军队、成吉思汗遗留在黑海岸边的部落子民……大地博大无疆,一个人的行程,总是充满着心灵和肉体的离奇、新鲜遭际,还有辽阔、丰沛、激情的幻想。
时间
时间是生命最深刻的体现——很多年之后,我逐渐意识到,我最大的敌人不是日复一日的戈壁沙漠乃至它频繁的沙尘暴,也不是充满言语和身体碎屑的现实生活——强大的时间,它比我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尖锐和优秀。在遥远的一九九二年,我的身体是白嫩的,优雅而弹性,还有抚摸的柔顺感和坚硬感——胡子毛茸茸的,似乎刚刚出生的兔子的毛发——而现在,我的胡须是蓬勃和坚硬的,两天不刮,就像笔直的木刺一样,扎得手臂疼痛。
我知道什么在起作用——深入身体的时间,从细微处篡改生命。有很多时候,我坐在孤独的房间,四壁空旷,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皮肉之内的那些充斥着鲜血的器官,它们是什么样子,图片上的模样让我觉得了可怕——比如心脏和肾,怎么会是那样的形状?是什么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整体,让一个人如此鲜活又如此脆弱?还有呼吸——进出身体的空气,在生命中有着怎样的作用?
他们说:人活一口气。这句话是事实,但又被引申了——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进出我身体的那些空气,充满了尘土,细腻的,无孔不入的,很多时候我难以觉察,张着嘴巴和鼻孔,任由灰尘军队一样攻入身体——它们一定在那里停留了,永驻了,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有些时候,我浑然不觉,还以为呼吸是一种自然过程乃至身体的一种享受——事实上我错了,在没有光的地方呼吸,灰尘是看不到的——生命和灵魂中的一些细微的东西似乎就是这样被忽略的。
有一年,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同事得了严重的肺病,检查结果说他肺壁的灰尘太多——后来听说这就是尘肺病,沙漠戈壁,尤其是沙尘暴频繁的地区发病率较多。那时候,我就觉得了灰尘对于人身的某种威胁——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起温湿的北方生活,水份击落了灰尘,让它们飞得更低,不会轻易进入人的身体……而我必须在沙漠——工作、活着、梦想,简单的生活之中,充满了繁杂的程序。
戈壁,沙漠,日复一日,在巴丹吉林,我的生活大致是重复的,唯有时间在暗处推动和改变。1997年夏天一个傍晚,我骑着自行车到郊外,正在成熟的麦子之上,天空幽蓝,落日周边的云彩五彩斑斓,金色的边刃让我想起豪华的天堂。一个农人在田里躬身薅草,他抽了一口卷烟,侧脸问我多大了。我说你看呢——二十好几了吧。这句话让我猛然惊醒——从那一时刻,我才确信自己不再是刮胡子不用剃须刀,做事不顾后果的少年了。
这令我沮丧,在沙漠,时间总是恍惚的,几年就像一年,站在早上,总觉得这一天真够漫长——而傍晚,又发现一天什么都没做就过去了,匆匆的时间真的是不动声色,比我想象的还要智慧。也就在这时候,我想到了恋爱,身体的不可抗拒使得对异性的渴望成为了一种内在的杀伐——而这一切,都是时间教会我的——我常常怀念幼儿时代,懵懂悠闲,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赤身或者穿着开裆裤毫无顾忌走在众人面前;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玩耍和吃之外的一切都不发生关联。
可是我不可避免地长大了,成年了,轻狂的少年时代成为了一种触手可摸的记忆,悬挂在我生命的树枝上,风吹雨打,松脆和模糊。在时间中,我从毫不顾忌到多愁善感,从一无所知到世事庞大——无形的时间,是促进、塑造也是淹没和篡改。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前几年,除了一如既往的暗恋之外,我没有想到其他的异性——尽管被暗恋者早已名花有主,一年后,产下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种持续的疼痛让我忽略了迅即如风的时间,总以为自己还青春年少,不知人间滋味。
我瘦弱到了无力的程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两年一次回到家乡,母亲和其他亲戚们都说我瘦得不像人样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有出差一个月以上的同事回来,对我说的第一句是: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我笑笑,无言以对。有一次称体重,竟然只有51公斤——胡须长到一厘米,就变成了金黄色——就像夕阳下的黄色沙砾——有一年秋天到戈壁上去,漫天的土尘如火如荼,走到对面也看不到人,回到单位,头发都被染白了,站在镜子前,蓦然发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老态龙钟,皱纹满面。
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岁——时间销魂噬骨,穿行其间的是阿拉善高原暴虐的风沙,还有个人生命的种种遭际——不安和孤独,满足与失落,愚蠢的笑和悲伤的幸福?——二十六岁,我想到了爱情,这大致是世上最好的药品了,不可以治疗真正的疾病,但可以使得灵魂和个人生命焕发出一种新鲜的激越的光亮与活力——爱情之中,我去了上海,巴丹吉林沙漠远了,但我知道,我必然还要回来——在爱情当中,时间的上海不过是我生命旅程的一个小小的站点。
等我再回来——巴丹吉林依旧黄沙汹涌,尘暴弥天,只是工作性质和责任有了一些变化。三十岁,我结婚了——隆重的婚礼,都是我和妻子操办的,母亲和小弟虽然来了,但只是参与了婚礼——母亲还是不怎么高兴,她希望我能够在老家为她娶一个儿媳——也曾强烈反对,但最终没有拗过我——再两年的夏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看到自己儿子的第一眼,我蓦然觉得,我真的老了,我都做了父亲,也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别无选择的人子、丈夫和父亲了。
这使我感到了老——三十岁的人,感觉就像五十岁,身体被忽略,内心和肩头充斥的都是责任。看到儿子,我知道,以前的那个我彻底消失了,好像不是我,也从来没有过——模糊、离奇、不可思议。忍不住觉得了沮丧,不安时常在睡梦中蹦跳出来,在我面对镜子、抚摸肌肤的时候,强盗一样洗劫我的内心。我渐渐意识到:时间是不可饶恕的,它最大的攻击不是物体和生灵存在本身,而是人的知觉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