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浓夏,我六岁。正是无恶不作的年龄。
我们住的机械厂小家属院儿里,从北往南数第三排巷子最东头是李老奶奶家。李老奶奶其实年纪并不大,却一连死掉了三个儿子。老大是得了不治之症;老二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老三则是正走着,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石板活活砸死了。
噩耗使李老奶奶过早花白了头发,额间皱折像怒放的秋菊花。多少年以后,我在报纸上见过一副获奖的摄影作品,内容是一副老妪的脸部特写,取名为“沧桑”。我当时真以为那片中的人物就是李老奶奶,可惜我错了。我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与李老奶奶有着相同面目的老人,其实还大有人在。
李老奶奶只剩下一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四儿子牢巴,天天半步不离的跟着她。“牢巴”的意思就是乡人所说的“结实、稳妥”,我是很多年后才忽然明白牢巴为何之所以被李老奶奶叫作牢巴的。
牢巴不被送去上学,极少说话,脸长而尖,头脑歪斜,嘴边永远挂着涎水,显然有些傻。没人愿意搭理牢巴,却都很嫉妒他。因为牢巴是小院里第一个吃上烧鸡的孩子。那个下午,牢巴一个人撕扯着李老奶奶刚从卖烧鸡的秃头手里接过来的热气腾腾的烧鸡,当着我们面,毫不嘴下留情地吃掉了那只油花四冒的烧鸡。
我们从此恨透了牢巴。
李老奶奶对“死”极其敏感,恨到极至嘴里便整日离不开“死”字了:什么吃了老鼠药会死,吃了土坷拉会死,别喝林子里的那汪臭水会死,别偷掏屋檐下的鸟蛋吃会死,摘了夏天的蓖麻子吃也会死……大人们听了摇头一笑,我们却听得一愣一愣。
可我们毕竟还小,时间一长,就质疑起那些奇怪的死亡警告了。
李老奶奶门前就种了一大片蓖麻。葱葱郁郁,蓬蓬隆隆。站在蓖麻的荫凉下,我们上下左右地打量。吃蓖麻真会死人?那干吗要种呢?即使不是李老奶奶种的,她怎么不铲掉呢?
做为早熟的孩子头,我毅然决定:去吃蓖麻,看看到底会不会死!
伙伴们在惊叹之余崇拜地望着我。在那个有着金色夕阳笼罩下的傍晚,在鸟群不安的啾鸣声中,我毅然摘掉李老奶奶门前的一颗蓖麻籽,英勇就义似的吞了下去。
我静静躺在蓖麻树下,等待死神的降临。那一刻,我忽然确信自己要死了,躺在坚硬的土地上瑟瑟发抖。我对着伙伴们说了一声:“我死了!”就闭上了双眼。
伙伴们一哄而散。
很快,就有伙伴在远处跳着脚喊:“东子死了!东子死了!”
很快,我身侧就聚满了人。我甚至觉得单薄的眼幕一下变得沉甸甸的,上面压满了人影。
“爸,东子显能吃蓖麻毒死了……”“这孩子一动不动,脸色窘白,怕是死半天了……”“咳?吃蓖麻怎么死了人呢!”“别上前啊,他家里来了,不好交代……”
我听见李老奶奶也出来了,她嘴里嘟囔着“那嘛米那米宫”之类的话,而紧跟在她后面的就是牢巴。
我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想站起来遛掉,可一时腿脚发麻,根本不能动弹。只盼望父母快来,看他们是不是也着急?
很久,父母都没来。我越来越怕,越来越怕,积攒起全身力量,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
周围人吓得轰得一散,我趁机爬起来窜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怎么样?”我对伙伴们骄傲地说,“我没死!”
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一周后,牢巴死了。
牢巴是先吃了蓖麻籽,后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吃了老鼠药死的。原本在牢巴的意识里,那些一直曾被奉为真理的死亡警告被打破了,牢巴亲眼目睹了我那天的死亡游戏后,就天真地认为李老奶奶的话全都是假的,而且一旦尝试都很好玩,至少可以赢得盲从和惊诧。牢巴家里只有蓖麻和老鼠药。于是牢巴都试了。
牢巴死了。
牢巴死了。李老奶奶却活了下来,至今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从牢巴猝死、挨了父亲一顿痛彻骨髓的皮带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李老奶奶。
搬家后的多年里,我一直回避再去那个童年小院儿。
我不知道李老奶奶和那蓬据说一直还在的蓖麻,现在,又是何等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