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在我们小院里,弥徽的爸爸是个人物。
因为他不但是名解放军连长,同时还吹得一手好口琴。
你不知道弥徽的爸爸穿上军装有多帅!在三十多年前,他每次回家探亲,都能彻底把我们破旧的机械厂家属小院掀个底儿朝天。那时候妈妈就常常对我们讲,你们要是长大了能有弥徽的爸爸一半帅,那就算我没白养!
那可是个到处崇拜军人的年代啊。
直到现在,每当有人在卡拉OK里重温《血染的风采》,我还能想起那个英武的弥徽爸爸来。
你也不知道弥徽的爸爸口琴吹得有多棒!想想在三十多年前,文艺生活空前匮乏的岁月里,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给你随意吹一首《外婆的澎湖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种如凄如诉的颤音,那种飘散在风中的旋律,不把我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才怪!
于是弥徽爸爸的探亲假,简直就成了我们神魂颠倒的时光。那时我们人人立志长大了要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并时刻梦寐以求能得到一把像弥徽爸爸那样的“敦煌牌”口琴。
有一次,弥徽爸爸临回部队前,把口琴留了下来!
我们争相聚集在弥徽身旁,渴望能摸一摸并亲口吹一吹那把口琴。可弥徽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口琴是他爸爸的,他只是保管,乱吹一气还会传染疾病。
伙伴们失望地散去,同时对弥徽也产生了很大成见。尤其是我,太不甘心了!因为我从小就是个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家伙啊。
于是,我想方设法拿玩具跟弥徽交换。但弥徽仍然拒绝。
最后的最后,我只得使出杀手锏:把我爸爸出差青岛买回来的两盒压缩饼干送给了弥徽。
那个年代,这代价够疯狂了。
我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弥徽手中接过了那盏小小的乐器,小心翼翼朝它吹一口气,立时就有一阵清脆的音符飞越而出!
我真不敢相信,那样美妙的天籁竟是从眼前这个冰冷的家伙里发出的!我把它横在口中,来回抽拉,像啃西瓜一样吹出了一排排或高或低、或清新或低沉的音调!
我兴奋地扬起它在小院里飞跑,恨不能立即将我的得意传递给每一个人。
——我的招摇,却很快得到了报应。谁不想玩口琴呢?但弥徽除我之外就再没答应过任何人。
我和弥徽被孤立了。
看得出,弥徽比我更加害怕孤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连长爸爸已经远赴越南前线。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陪伴。
可他坚决拒绝再借口琴。
没办法,又是我想出了那个鬼点子。而弥徽,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俩一致对外宣称:口琴一不小心弄丢了!
消息一宣布,果然引起强烈地震。我和弥徽一口咬定,是有人趁我们不注意,偷走了口琴!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大家必须一起寻找口琴!
于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伙伴们又重新一起玩耍了。但从此,我们玩耍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寻找口琴。
我们在李老奶奶的鸡窝里发现了建国丢失的弹弓。
我们在春华的床底下发现了希梅的头绳。
我们在常明爸爸的抽屉里发现了许多能吹气球的套套。
我们在东海妈妈的首饰盒里发现了增利爸爸写来的信。
甚至,我们还在和梁的家后面发现了一个恐怖的死婴儿……
我们的搜索搅得小院鸡犬不宁,但就是没有口琴的半点线索。
终于妈妈还是发现压缩饼干不见了,迫于追问,我只得跑到弥徽家去索要。弥徽当然不给,我一时理亏气短,跑出门去就将口琴根本没丢的秘密说了出去!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从此小院里,再也没人肯理弥徽。每当我看见弥徽远离人群灰溜溜的样子,心里就充满了愧疚。但我已无力挽回。我以自己的卑鄙,再次使弥徽被孤立。
索性那个寒冷的冬天,弥徽还有口琴。我们亲耳听到在那些凛冽的风中,弥徽一个人躲在家中吹奏他的口琴。开始,那只是一些单调的重复的音符,渐渐的,它们变得生动鲜活、张力十足,并且溢满了忧伤和凄楚,伴随着呼啸的北风,迸发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承认,我嫉妒了。因为我,被征服了。
我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英武的解放军连长,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给我们吹奏那些如风的旋律。
一个大雪天,弥徽家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们也都得知了弥徽爸爸在前线牺牲的噩耗。听到那些哭声,我俨然觉得是自己失去了爸爸,从此将要面对永远漫长的孤独和寒冷……
待到天晴,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去看望弥徽。却见在他门前,正有一把口琴镶嵌在高高耸立着的雪人嘴边,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