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世界汉学(第1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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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日本古文献所见中国早期禅宗—以大安寺道璇所撰《集注梵网经》为中心

二十年来,笔者一直关注保存于日本古文献中的中国早期禅宗资料,这些资料对于中国早期禅宗史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同时,笔者还依据日本古文献对《付法简子》、《西国佛祖代代相传法纪》(以上两篇撰者不详)、菩提达摩所撰《楞伽经疏》、金刚藏菩萨所注《观世音经赞》与《金刚般若经注》等古佚文献进行了研究。本文则主要论述一部具有同样意义的文本,即大安寺道璇(702—760,736年来日)所撰的三卷佚书《集注梵网经》。

道璇本是洛阳大福先寺的住僧,应入唐日本僧人普照和荣睿之邀,为传授戒律,早在鉴真之前就来到日本。他在日本以“律师”身份进行活动,由于他原是北宗大师普寂(651—739)的弟子,所以当753年鉴真带领弟子来到日本后,道璇便将“传戒师”的职务让与别人,退隐于奈良吉野的比苏山寺,专心习禅。他在这个时期所撰的著作就是《集注梵网经》。因此,通过此书,我们可以了解北宗祖师道璇的思想。

我们首先必须注意的是,此书是《梵网经》的注释本。诚如一般所知,《梵网经》是说明“菩萨戒(大乘戒)”最具代表性的文献。笔者已在其他论文中指出,禅宗原来忽视戒律(小乘戒)的价值,只重视菩萨戒,但到了普寂的时代,为了抑制其他宗派的批判,转而又重视小乘戒了。因此,既身为“律师”又撰述“菩萨戒疏”的道璇可谓充分体现了普寂的立场,他的《集注梵网经》也就成为探讨普寂门下戒律思想的重要资料。

《集注梵网经》的佚失虽然可惜,但庆幸的是,在最澄(传教大师,767—822)所撰《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以下略称《血脉谱》)和《显戒论》、光定(最澄的弟子,779—858)所撰《传述一心戒文》、凝然(1240—1321)所撰《梵网戒本疏日珠钞》(以下略称《日珠钞》)、定泉(1273—?)所撰《梵网经古迹记补忘抄》(以下略称《补忘抄》)、照远(1304—?)所撰《梵网经下卷古迹记述迹抄》(以下略称《述迹抄》)等文献中却存有相当丰富的材料。依据这些资料,我们仍然可以对道璇的戒律思想窥见一二。

在本文中,笔者首先依据《集注梵网经》的佚文来阐明道璇戒律思想的特色,其次将其思想与敦煌文书等北宗文献作比较,确认两者思想的一致,最后阐明《集注梵网经》对中国禅宗史研究的价值。

一、《集注梵网经》所见道璇的思想

1.小乘戒和菩萨戒之间的关系

首先,我要提及的是道璇对小乘戒和菩萨戒之关系的思考。关于此问题,道璇的徒孙最澄在《血脉谱》中所引用的吉备真备(道璇的在家弟子,695—775)《道璇和上传纂》中的一段话值得注意:

正四位下太宰府大贰吉备朝臣真备纂云:大唐道璇和上,天平八岁至自大唐。戒行绝伦,教诱不怠。至天平胜宝三岁,圣朝请为律师。俄而以疾退居比苏山寺。常自言曰,远寻圣人所以成圣者,必由持戒以次渐登。和上每诵梵网之文。其谨诵之声,零零可听,如玉如金。发人善心,吟味幽味。律藏细密,禅法玄深。遂集注《菩萨戒经》三卷。非我辈之所逮,更何得以称述。

这篇名为《道璇和上传纂》的文献先区分了小乘戒和菩萨戒,最后又将两者看成是一致的。在这段话中,“戒行绝伦,教诱不怠。至天平胜宝三岁,圣朝请为律师”、“常自言曰,远寻圣人所以成圣者,必由持戒以次渐登”两句明确地表现出道璇对小乘戒的受持,而从“和上每诵梵网之文”之后的话,又可以看出道璇非常重视大乘戒经的《梵网经》。

从这些内容来看,道璇所思索的小乘戒和菩萨戒是没有隔阂的(我们应该注意,这段引文把《梵网经》称为“律藏”)。那么,其理论依据何在?从最澄《显戒论》所引用的如下佚文中,我们可看出其所依据之处(这段佚文大概出自“随文释”之前的总论部分,其中提到的“南唐注经”就是《集注梵网经》):

南唐注经云。问:大乘戒,菩萨所学。声闻戒律仪,亦得是菩萨所学不。答:今以四义料简。初大小相隔者,如此经,起一念二乘心,学二乘经律,即犯轻垢罪。法华,贪着小乘,三藏学者,不与共住。二以大斥小者,维摩经云,心净故众生净,心垢故众生垢,不出于如。又迦叶被呵云,我从是来,不复劝人以声闻辟支佛行。三调伏摄受小乘者,一切登地以上菩萨,现作二乘,同二乘法,而调伏之。从是三十贤菩萨,若出家者,一一皆受行二乘戒法,及欲摄受。不与二乘,而相违背。四开小入大者,如法华云,汝等所行,是菩萨道。渐渐修学,悉当成佛。又大经云,菩萨摩诃萨,持四重禁,及突吉罗。敬重坚固,等无差别。已上注文。

这段佚文论及大乘菩萨只学习菩萨戒还是兼要学习小乘戒的问题,道璇在此提出了四种境界依次增高的做法。诚如石田瑞麿所说,道璇自己当然在于第四种,即“开小入大”,也就是说,虽然菩萨戒是究竟的戒律,但小乘戒作为菩萨戒的一部分,也有同样的价值。道璇一方面具有“律师”身份,另一方面又撰述《集注梵网经》,只有这样去看,才能看到这两者在思想上的统一。

2.菩萨戒的“宗”和“本源”

其次,我要论述道璇对于菩萨戒本身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注意凝然《日珠钞》卷二的如下记述(大概也出自总论部分):

第六所诠宗趣。疏,菩萨三聚净戒为宗者,辨今经宗。诸师异说,略举八家,以显同异。一,今疏、法铣、道璇、法进竝以三聚净戒为宗……

根据这段引文,我们可以获知,道璇与法藏(即引文中的“疏”和“今疏”,643—712)、法铣(灵溪释子,718—778)、法进(鉴真的弟子,709—778)等人都一致认为,《梵网经》所说的菩萨戒之本质在于“摄律仪戒”、“摄善法戒”、“摄众生戒”的“三聚净戒”。既然如此,“三聚净戒”之根本究竟何在?在《梵网经》中,佛陀说完“十重四十八轻戒”之后,在所谓“流通分”的部分有如下内容:

千百亿世界莲花藏世界,微尘世界,一切佛心藏、地藏、戒藏、无量行愿藏、因果佛性常住藏,如如一切佛说无量一切法藏竟。

根据照远《述迹抄》卷五下所记,道璇对此经文中的“常住”、“如如”进行了如下注释:

道璇注云:前明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戒本源。其体不易,名为常住。其理无差,故曰如如。谓一切色心,皆入佛性戒中,无不如也文。

也就是说,道璇认为,“一切众生”所有的“佛性”就是“戒”的“本源”,而且其“体”是“不易”,所以“常住”,其“理”是“无差”,所以“如如”。因此,他进一步说,既然“一切色心”都成为“佛性戒”,当然没有不是“如”的。

根据《述迹抄》的记载,这段佚文采用的好像是法铣的注释,不过,道璇以“佛性”或者“真如”为菩萨戒之根本,应是毋庸置疑。

3.作为“虚空不动之三学”的菩萨戒

以“佛性”或者“真如”为菩萨戒之根本的道璇,更进一步将菩萨戒看作“虚空不动之三学”之一。光定《传述一心戒文》所引《集注梵网经》佚文说:

今案道璇和上注梵网文:彼梵网经说,我已百劫修行是心地,号吾为卢遮那。彼注文云,修行者,天台师说,修行一切之法,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常住一相,犹如虚空,言语道断,自性清净,是名修行。如是行人,于自性清净心中,不犯一切戒,是即虚空不动戒。又于自性清净心中,安住不动,如须弥山,是则虚空不动定。又于自性清净心中,通达一切法,无碍自在,即是虚空不动慧。如是等戒定慧,名卢遮那佛。亦知,如天平胜宝年中,共鉴真和上来,法进僧都注梵网经文,亦同璇和上戒文,亦同国清百录文,智者普礼自性三学。

这是对《梵网经》“我已百劫修行是心地,号吾为卢舍那”的注释,并且是研究道璇戒律思想的重要佚文,已为以往学者所关注。在这段佚文里,道璇引用了天台智的说法:实践一切法之“八不”而达到“空”和“自性清净”,就是真正的“修行”,而依此修行的人也自然具有“虚空不动之三学”。并且,根据他的说法,这虚空不动的“三学”正是所谓“卢遮那佛”。

虽然“天台师说”出处不明,但如光定所说,《国清百录》中确实提及“虚空不动之三学”。因此,这段记述必定以某些古老的材料为依据。光定又说:“法进僧都注梵网经文,亦同璇和上戒文”。根据这个说法,这段内容大概也不是道璇自己所创,而是转引了别人的注释。

在《集注梵网经》中,还可见到与“虚空不动之三学”相关的思想。《述迹抄》卷一下引其佚文说:

道璇云:十无尽戒品者,两释。一如十种戒相。如初不杀生戒相,菩萨发心,尽十方虚空界心生种类有形有命,普皆不杀。如是说者,名戒相无尽也。二者,戒体无尽者。如菩萨受不杀生戒时,尽虚空遍法界一切众生类,一一众生身上,发得不杀清净戒体,与菩萨一念俱文。

这是对经文“吾今当为此大众重说十无尽藏戒品,是一切众生戒本源自性清净”中“十无尽藏戒品”的注释。在此注释中,道璇用“相无尽”和“体无尽”的差别来说明“十重戒”被称为“十无尽藏戒”的理由。他以“不杀生”为例来说明,“相无尽”就是不杀“尽十方虚空界”的所有众生,“体无尽”就是菩萨受不杀生戒的同时,“尽虚空遍法界”的所有众生身体上得发不杀生的清净戒体。

这段注释或许也是引自他人,但其以“虚空”来说明菩萨戒,并且认为受戒的同时全世界也随之清净,这与“虚空不动之三学”有相同之处。

4.禅定与《梵网经》

“虚空不动之三学”是把戒、定、慧看作一体的。但除了禅定以外,没有达到“八不”、“空”、“自性清净”的方法。因此,我们很容易推测出禅定在道璇的菩萨戒思想上的重要地位。在《集注梵网经》中,确实有相关内容显示道璇对禅定殊为关注。具体而言,可见于“四十八轻戒”第四十一“无德诈师戒”,其文如下:

若不解大乘经律,若轻若重,是非之相,不解第一义谛。习种性、长养性、不可坏性、道种性、正性,其中多少观行,出入十禅支,一切行法,不得此法中意。而菩萨为利养故,为名闻故,恶求多求贪利弟子,而诈现解一切经律。为供养故,是自欺诈,亦欺诈他人故,与人受戒者,犯轻垢罪。

道璇在这篇文章中对“十禅支”的解释值得我们注意。一般的注家都将“十禅支”解释为“寻(觉)”、“伺(观)”、“喜”、“乐”、“定(心一境性)”、“内等净”、“舍”、“念”、“正知”、“舍受(不苦不乐受)”等十个心理作用。然而在定泉的《补忘抄》卷十所引用的佚文中,道璇则说:

道璇注云:出入十禅支者,华严十定品亦说十种大三昧,名诸佛菩萨禅定文。

道璇所谓“十种大三昧”应当是八十卷本《华严经》“十定品”中的记述:

尔时,如来告普贤菩萨言:普贤,汝应为普眼及此会中诸菩萨众,说十三昧,令得善入,成满普贤所有行愿。诸菩萨摩诃萨,说此十大三昧故,令过去菩萨已得出离,现在菩萨,今得出离,未来菩萨,当得出离。何者为十。一者,普光大三昧。二者,妙光大三昧。三者,次第遍往诸佛国土大三昧。四者,清净深心行大三昧。五者,知过去庄严藏大三昧。六者,智光明藏大三昧。七者,了知一切世界佛庄严大三昧。八者,众生差别身大三昧。九者,法界自在大三昧。十者,无碍轮大三昧。此十大三昧,诸大菩萨,乃能善入。去来现在,一切诸佛,已说,当说,现说。若诸菩萨,爱乐尊重,修习不懈,则得成就。如是之人,则名为佛,则名如来,亦则名为得十力人,亦名导师,亦名大导师,亦名一切智,亦名一切见,亦名住无碍,亦名达诸境,亦名一切法自在。

在这段文里,道璇详细列叙“普光大三昧”、“妙光大三昧”等“十三昧”的名称,意在表明:“十三昧”是过、现、未如来所说,而且,如果菩萨可以成就这些三昧,他就是“佛”、“如来”。以《梵网经》之“十禅支”为《华严经》之“十三昧”的看法,可能是道璇的独创。从这一点来看,道璇非常关心禅定,且比别人更努力地从大乘佛教的角度来理解《梵网经》中的禅定。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些“十三昧”中,“清净深心行大三昧”、“智光明藏大三昧”、“法界自在大三昧”、“无碍轮大三昧”都与“虚空不动之三学”的思想相通,道璇以此经文来注释《梵网经》,主要理由大概也在于此。

5.菩萨戒的绝对化

将菩萨戒看作“虚空不动之三学”之一的道璇,当然会特意地强调其绝对价值。在《梵网经》中,前面提到的经文“吾今当为此大众重说十无尽藏戒品,是一切众生戒本源自性清净”后面有如下偈文:

我今卢舍那,方坐莲花台。周匝千花上,复现千释迦。

一花百亿国,一国一释迦。各坐菩提树,一时成佛道。

如是千百亿,卢舍那本身。千百亿释迦,各接微尘众。

俱来至我所,听我诵佛戒。甘露门则开,是时千百亿。

还至本道场,各坐菩提树。诵我本师戒,十重四十八。

戒如明日月,亦如璎珞珠。微尘菩萨众,由是成正觉。

是卢舍那诵,我亦如是诵。汝新学菩萨,顶戴受持戒。

受持是戒已,转授诸众生。谛听我正诵,佛法中戒藏。

波罗提木叉,大众心谛信。汝是当成佛,我是已成佛。

常作如是信,戒品已具足。一切有心者,皆应摄佛戒。

众生受佛戒,即入诸佛位。位同大觉已,真是诸佛子。

大众皆恭敬,至心听我诵。

对于这篇偈文开头的“我今卢舍那,方坐莲花台”两句,凝然在《日珠钞》卷四中引用了日本僧惠岳(生卒年不详)的注释:

彼师又云:问:我今卢舍那,此言何佛说。答:是法身说。然有三义。一,由法身理,圣解得生。以生解故,名为说法。二,法身理内,具恒沙性德故,应化两身,得说戒等法门,故云说法。三,法身之外,无彼二身。是故,二身说法,即是法身之说。故得云法身说法也已上。

然后,凝然又说:

道璇律师全同惠岳。故彼注中引惠岳师台上即法身义已云:虽复随机异现之义,不无约本而言,故云法身也,会意之从,必莫如言。异计依见起。报者大患也已上。此乃释成惠岳师义,以为自义。此外无有别陈自义。

另外,根据《日珠钞》卷六、《述迹抄》卷二上,道璇对偈文“周匝千花上,复现千释迦。一花百亿国,一国一释迦”四句注释如下:

故璇师云:台周有千叶花,各现一佛。故云,千释迦。即是十方净土,台藏内千土,舍那泷通在千土上已上。(《日珠钞》)

是以道璇云:一华是净土,百亿是秽土,净秽同处文。(《述迹抄》)

从这些注释看来,道璇认为,环绕卢舍那佛莲花台“千花上”的释迦国土是“净土”,其花所藏的千百亿个释迦国土是“秽土”,二者是相即的关系。

另外,对于“是卢舍那诵,我亦如是诵”两句,在《日珠钞》卷六中,凝然引用了《集注梵网经》的佚文来进行说明:

经。是卢舍那诵。太贤师以自此已下为释迦说。问:此中诵者,为指前诵,总指戒耶?答:总指心地戒本为言。故璇云:舍那诵者,即指心地戒,是本卢舍那所诵。

也就是说,与太贤(生卒年不详)不同,道璇认为:不只是此偈,《梵网经》所说的菩萨戒本身都是由卢舍那佛所诵出的。

如上文所述,道璇依据惠岳等的看法认为梵网戒是法身卢舍那佛所说。根据《日珠钞》的记载,大部分的注释家以《梵网经》的卢舍那佛为“报身”或者“自受用身”、“他受用身”,所以,道璇的这个主张可以说是他的思想特色之一。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意图在于尽量提高菩萨戒之价值。

在《梵网经》中,这段偈文之后有如下内容:尔时,释迦牟尼佛,初坐菩提树下,成无上觉。初结菩萨波罗提木叉,孝顺父母师僧三宝,孝顺至道之法。

对于这段经文里的“初坐”和“初结”,凝然在《日珠钞》卷七中引用了《集注梵网经》的佚文:

璇云:言初者,以成佛竟,未往余处,未说余经。此经在初于树下说。此举诵戒之时,非是成道之时。准上偈中,成佛已后,方接尘众诣报佛所听戒。后还道场,方诵本戒。故言,初坐菩提树已上。与诠师释全同。

璇云:言初结者,正觉道成,体绝三世,无初中后,无结无不结。为应应得受者,于寂灭道场,一时顿结无尽藏戒。不同声闻随犯渐制,以初诵名为初结。非是初制名为初结也已上。此亦同铣师释。

前一段引文主张《梵网经》是成佛以后释迦首次所说(但通过以上所论可以看到,这段佚文里的“报佛”应是“法佛”的误写),后一段引文强调“正觉”及其所体现的菩萨戒超越“三世”和“结不结”。虽然两者都依据法铣之注释(前者的“诠师”可能是“铣师”的误写,因为在日语中“诠”和“铣”发音一致),但这些注释明显地表现出道璇的基本立场—强调《梵网经》或菩萨戒之绝对性。

6.对于俗众的关怀

另外,关于道璇的菩萨戒思想,他对俗众的关怀也值得注意。菩萨戒是出家和在家两者都适用的,而且,道璇周围有很多在家弟子是知识分子。因此,他常常给他们授菩萨戒。可是,对于在家众来说,受持全部“十重四十八轻戒”是相当困难的。因此,道璇采用了让在家众分受菩萨戒的方法。照远在《述迹抄》卷一上引用《集注梵网经》的佚文说:

是以道璇注梵网唐僧。来住大安寺。彼疏奥书云:于现光寺撰之云云。立二种门。一圆轨门,出家谨护全受者也。二布行门在家随分受一二戒者。是则出家必可全受见。

也就是说,道璇将受戒方法分为两种,即以出家为对象的“圆轨门”和以在家为对象的“布行门”,并且表明:在圆轨门,人们必须受持戒律的全部,但在布行门,人们按照自己能力的大小,可以受持其中几个条目。

道璇进一步主张:如果人们在受戒之前犯下罪业,那么包括七逆在内的所有恶业都不能成为他受戒的障碍。照远在《述迹抄》卷五下中引用《集注梵网经》的佚文来论述:

问:此七逆者,已受戒人所犯为障欤,又未受戒所犯为障耶。答:解释虽不分明,准经文,又例比丘戒十三难中五逆等之难,未曾都受戒人,有杀父母等者可成戒障也。但可除破僧、杀和上、阇梨三遮。于未受戒人,无和上、阇梨故。又俗人不可破僧故也云云。然道璇意不同此欤。彼道璇疏云,问:为未受戒人作为障,为已受戒人所作为障。答:虽未受菩萨戒,若有七戒等私云。七众律仪戒,此人所作为障。不论未受人文。

这个主张一方面显示出道璇以更多人的解脱为目标的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则表现了道璇对已经犯罪的在家众之热情关怀。

道璇的如上说法显然反映出他以“佛性”为菩萨戒之根本的立场,并且也说明在道璇的传教活动中,在家弟子们占有重要的地位。

二、道璇菩萨戒思想的特色及其来历

以往《集注梵网经》的内容被看作完全依据扑扬智周(668—723)的注释而成(智周本是法相宗学者,不过其《梵网经疏》是从天台宗的角度来注释的)。其主要理由是:

一,如上所述,《集注梵网经》的佚文引用了天台智的“虚空不动之三学”。

二,凝然在《三国佛法传通缘起》卷下说:“道璇律师注梵网经,全依扑扬,弘之遐迩。”

三,照远在《述迹抄》卷一说:“大安寺唐僧道璇律师集注三卷,全依智周疏也。然璇律师讲敷律藏,弘北宗禅,传华严宗,亦通天台宗。注梵网经即依台宗。”

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如上所论,对于《梵网经》尤为重要的部分,道璇采用的是华严宗的法铣和日僧惠岳的注释。

的确,道璇大都采用智周或者法铣的注释来解释《梵网经》,但这并不能表明他在天台学或者华严学方面的造诣,而这不过是因为,在当时传到日本的章疏中,道璇采用了与自己立场相近的注释而已。至于其中所采用的注释多数出自上述二人,则实属偶然。

其中,法铣的师承如下:

法藏(643—712)—慧苑(673?—743?)—法铣(718—778)

道璇来到日本的时候,法铣还不满二十岁。因此,当时的道璇不会参照法铣的注释。但如惠谷隆戒所说,鉴真一行确曾将法铣所撰《梵网经菩萨戒疏》带来了。所以,道璇一定借用了鉴真一行带来的书。在此,我们必须注意的是,道璇来到日本之后,才阅读了法铣的《梵网经菩萨戒疏》。我们研究道璇与华严宗的关系时,绝不能忽略这个事实。关于智周的《梵网经疏》,其情况也与法铣的《梵网经菩萨戒疏》大致一致。智周属法相宗,其师承如下:

基(632—682)—慧沼(648—714)—智周(668—723)

淡海三船(道璇和鉴真的弟子,722—785)在《唐大和上东征传》中记载说,“智周师菩萨戒疏五卷”是鉴真所带来的典籍之一。智周比道璇长一辈,道璇当然有可能在中国学过智周的注释。不过,依据法铣的例子,我们应该认为,道璇也是在日本初次阅读了鉴真带来的《菩萨戒疏》。

总之,道璇到了晚年才开始注意到法铣、智周的注释。他确实屡屡采用他们的注释,但并不意味着他站在华严宗或天台宗的立场上。

如上所述,虽然《集注梵网经》大部分都是依据先人的注释,但是我们仍可以认为其注释也充分地反映了道璇自己本身的思想。既然如此,道璇的菩萨戒思想的特色在哪里呢?

首先,依上所论,可将道璇菩萨戒思想的梗概列述于下:

一,将菩萨戒(大乘戒)与小乘戒以“开小入大”的方法结合起来,看作一体。

二,认为菩萨戒的本质为“三聚净戒”,而“三聚净戒”的根本则为“佛性”。

三,将菩萨戒作为“虚空不动之三学”之一,认为其“相”和“体”都“无尽”。

四,认为根据大乘的禅定才可以受持菩萨戒。

五,将菩萨戒看作法身卢舍那佛所说,强调其绝对价值。

六,非常重视在家弟子,关怀他们的受戒。

我们可以看出,这些条目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且他的菩萨戒思想是其大乘立场的彻底化。既是如此,他这样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呢?

关于这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在早期禅宗文献,特别是在道璇所学的北宗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思想的大部分。比如说,最具代表性的北宗文献《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菩萨戒是持心戒,以佛性为戒性。心瞥起,即违佛性,是破菩萨戒。护持心不起,即顺佛性,是持菩萨戒三说。

次各令结跏趺坐。问:佛子,心湛然不动,是没言净。佛子,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和击木,一时念佛。

和言:一切相总不得取,所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看心若净,名净心地。莫卷缩身心,舒展身心。放旷远看,平等看,尽虚空看。和言:见何物。子云:一物不见。

和:看净,细细看,即用净心眼,无边无涯远看。和言:无障碍看。和问:见何物。答:一物不见。

和:向前远看,向后远看,四维上下,一时平等看,尽虚空看,长用净心眼看。莫间断。亦不限多少看。使得者,然身心调,用无障碍。

和言:三六是何。子云:是佛,身心得离念。不见心,心如,心得解脱。不见身,色如,身解脱。如是,长时无断用。

入言:虚空无一物,清净无有相。常令不间断,从此永离障。眼根清净,眼根离障。耳根清净,耳根离障。如是,乃至六根清净,六根离障。一切无碍,是即解脱。不见六根相,清净无有相。常不见断,即是佛。

上述引文是说,因为“菩萨戒”是以“佛性”为“戒性”的“持心戒”,所以顺从“佛性”就是“持戒”。因此,如果人们用“结跏趺坐”、“念佛”、“尽虚空看”等方法来达到“空”4 4之境地,获得“心”和“身(色)”的“如”和“解脱”,就能够成佛。

在另一篇具有代表性的北宗文献《观心论》中,也有如下记述:

又问:所说,释迦如来为菩萨时,曾饮三斗六升乳糜,方成佛道。即如是先因食乳,后证佛果。岂唯观心得解脱。答曰:诚如所言,无虚妄也。必因食乳,然始成佛。言食乳者,乳有二种。佛所食者,非是世间不净之乳,乃是真如清净法乳。三斗者,即是三众净戒。六升者,即是六波罗蜜。成道时,食如是法乳,方证佛果。若言如来食于世间淫欲和合不净之牛膻腥乳者,岂不成谤悟之甚也。如来者,自是金刚不坏无漏法身,永离世间一切苦,岂须如是不净之乳,以充饥渴。所说,牛不在高原,不在下湿,不食谷麦糟糖麸豆,不与特牛同群,身作紫磨金色。此牛者,即卢舍那佛也。以大慈大悲怜愍故,于清净体中,出如是三众净戒,六波罗蜜微妙法乳,养一切求解脱者。如是真牛清净之乳,非但如来饮之成佛,一切众生若食者,皆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

由此可以说明:“三众净戒”的根本就是作为“清净体”的“卢舍那佛”(这部分记述可能是以《梵网经》为前提的)。

既然在北宗文献中有这些思想,我们应该可以认为道璇直接继承了北宗思想。也就是说,道璇为了在日本普及北宗禅,便策划为自东山法门以来一直备受重视的《梵网经》作注释,以表达自己所传的北宗思想。但由于那时《梵网经》还没有禅宗系统的注释之书,因此道璇在注释时就不得不在当时传到日本的几本注释书中选择与自己立场相近的注释,并加上自己的看法来撰写著作,而这就是《集注梵网经》三卷。

结论

如上所述,《集注梵网经》的思想跟普寂门下的北宗禅非常相符。《血脉谱》的“华严寺普寂和上”条下所引用的《集注梵网经》序文如下:

谨案:注菩萨戒经序云:普寂禅师,为人所尊,一如大通。和上即入室弟子。骨气倜傥,儒典尽包。雅志渊炫,圆章穷底。终年竟岁,道俗满寺。理戒严合,守法云奔。日夜无间,诲诱忘疲。法化之盛,岂以言笔而能叹述之哉。

此序文中言及神秀和普寂,无非是表明,道璇想在这本书中表达他所学的北宗思想。

几年以来,笔者屡次论及菩萨戒在早期禅宗史上的重要地位,可是几乎没有记载他们戒律思想的文献。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认为,道璇所撰的《集注梵网经》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并且,由此也可以说明日本古文献在中国禅宗史研究上所具有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