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俯在男人的娘的身上,长长地哭出了声……
唢呐那个呜哩哇啦地吹,鞭炮那个噼里啪啦地响,一个雪花儿玉蝴蝶一样扑簌飘落的清晨,一顶小桥,抬着女人,一路飘飘摇摇出了我们南庄,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深处……
红苹果黄苹果
我姐嫁在我们庄南的小柳庄。
小柳庄离我们槐树庄那才叫近,如果站在我们庄南的田埂上,目光从一片绿茸茸的麦苗上划过去,尽头一片柳树林的深处,就是我姐他们的小柳庄。小时候,我和我妹子去我姐家,我俩手里各拿半个白面蒸馍,馍还没吃完,我姐家就到了。
小柳庄虽说跟我们槐树庄地邻着地亲连着亲,但小柳庄的人还是跟我们槐树庄的人不一样。我们槐树庄的人心野爱去外面的世界里闯,这几年,正月里春节一过,大姑娘小伙子纷纷背起铺盖卷,一路乘车去宝鸡西安,到城里寻他们的城市梦去了。可小柳庄的人不,他们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喂猪,养牛,伺弄大棚蔬菜,栽果树。我姐夫曾跟我七七八八算过一笔账,喂猪养牛卖菜卖苹果的收入总一块儿,一点不比我们去城里挣得少。
我姐家就有二亩半苹果园,那可是我姐我姐夫眼里能变钱的金蛋蛋!因为肥施得足,水浇得及时,一年四季伺弄得周详,我姐家苹果园结的果子那才叫苹果——个大,味鲜,着色亮堂,看着能将人肚里的馋虫勾出来。每一年,苹果刚熟,我姐就拣最大最亮堂的苹果叫我姐夫往我家扛。那些苹果,红的流霞,黄的闪金,咬一口,满嘴的甜香。
今年苹果刚摘完,我姐照例用自行车驮着满满一蛇皮袋苹果送上门来了。
我姐的自行车刚到门口,小卉就从门里出来了。小卉是我媳妇儿,那可是我们槐树庄出了名的人精儿。
小卉仰着一张笑脸边接我姐手上的自行车边半是认真半是生气地说,姐你这么快就将苹果摘完了,我还说中午帮你摘苹果呢,姐你这么急得是怕我帮着你摘时偷着吃吗?
小卉说着话就将自行车推进了门,我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苹果,蛇皮袋好沉,我能想象到那里面红的流霞黄的闪金的苹果的香甜。我姐和我娘说了几句话,就说家里到处堆着苹果等着她挑拣呢,就急急地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姐前脚刚出了门,小卉就解开蛇皮袋,一只只看起来,敢情她是想挑一只吃呢。但小卉挑了一会,刚刚还喜滋滋的一张脸一下就沉下了。
咋都是烂苹果,就这还好意思给人送?
小卉用手拨拉着蛇皮袋里的苹果嘴里嘟嘟囔囔说。
我娘在一旁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
我娘颠着一双小脚走到小卉跟前,小卉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苹果都是树上结的,就是烂的,也是你姐的一份心。我娘望着小卉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我娘打前天就叫小卉帮我姐摘苹果,可小卉一直没去,为这事我刚回家我娘就跟我嘀咕过好几回呢。
小卉见我娘和她较上了劲,一点也不示弱,一张小脸是笑非笑说,这不是苹果不苹果的问题,这是把人当不当人看的问题,好像我们八辈子没吃过苹果,就稀罕这?依着我,早将这些烂苹果倒猪圈了,还好意思送人?
一句话,噎得我娘好半天不吱声,眼里直冒泪花儿。
我一看小卉和我娘马上就要真刀实枪地干上了,连忙将小卉推进了我们的房间,我娘用目光狠狠剜了我几眼,一转身,也走了。
天擦黑,我姐骑车又来了,她来捎话叫我明天帮我姐夫去杨凌卖苹果。
小卉看见我姐,头一低,就闪身进了屋,我娘的脸上也像落上了一层霜。
我姐见家里的气氛不对,小声问我,为了啥呀?
我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你送的那些破烂苹果,咱娘差点儿和小卉吵上呢。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姐就炸火了,你们怎么都这样说?昨天我给扣儿送苹果,她当恁么多人面就说我抠,怎么能给她家送烂苹果,叫我当时就下不了台,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堆在家里让烂了好呢。
扣儿是我妹子,打小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最终,我姐晚饭都没吃,就骑着车气咻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帮我姐夫去扬凌卖苹果。苹果卖给城里的批发商,但人家关口把得严,稍稍碰破点皮着色不亮堂的,都剩下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在我姐家吃罢饭,我要回家时,我姐拿过一个食品袋,说,红娃子,拣几个好苹果给咱娘和小卉带回去吧。
其实我姐家还堆着一大堆烂苹果呢,我想说拣些烂的算了,但话到嘴边,却没敢开口。
食品袋很小,装了十几只苹果就满了。我提着食品袋出门时,我姐忽然叫住了我。我姐吃力地拎着两蛇皮袋苹果,架在我自行车后座上,就和我一起出门了。我以为,我姐又要我将这些烂苹果带回去,心里正不乐意呢,但走到村口的沟边上,我姐从自行车上取下蛇皮袋,解开袋口,将袋里的苹果全倒进沟里了。
红红的夕阳里,那些倒在沟底麦地里苹果,一只只红的流霞,黄的闪金,其实用刀子削削,完全可以吃,就这样倒了蛮可惜的呢。
我姐望着我,苦笑一下说,这些苹果,送人怕别人笑话,可堆在家里眼看着一天天烂掉,怪让人心疼的,还不如乘早倒了算了。
我姐说着,眼里似有泪花一闪一闪。
我望着沟里那些我姐和我姐夫顶风冒雨伺弄了一年的红苹果黄苹果,忽然感觉,我姐在倒掉这些苹果的时候,一定也将她心里一种她原以为珍贵的什么东西也一起倒掉了……
人生无知己
天冷得石头快要裂了缝子,西北风打着呼啸从渭河滩上漫过来,刮在人脸上像一把凉飕飕的小刀子割一样火辣辣的疼。雪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一瓣瓣雪花儿像一群四处扑闪的白蝴蝶,飞飞扬扬飘飘洒洒,将我们老家渭河北岸上这个巴掌大的疙瘩村,银装素裹玉涂粉染成了雪窝里一只小小的麻雀窝。这样的日子,盘腿拥被坐在热炕头上,几个老哥们就着腌萝卜,抿几口西凤酒,扯些闲话,那日子肯定连神仙都要羡慕。
父亲坐在炕头上,一碟腌萝卜早被母亲端上了炕桌,铜酒壶里的西凤酒刚刚在火炉上咕嘟嘟冒出了热气,香味儿一丝丝飘过来,能将人肚子里的馋虫给勾出来。就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三海叔一勾头一弯腰,整个身子就进了屋。
“老哥嗨,我来了——”
三海叔眨巴眨巴一双细细的小眼睛,嘿嘿笑着说。
“来了快上炕,酒刚刚温好。”
父亲向母亲一挥手,一脸亲热地说。看样子,父亲是早知道三海叔要来的。
三海叔三两步就跨到了炕边,双脚并拢向脚后跟一蹬,接着腿一抬,就坐到了父亲的对面。一对酒盅轻轻一碰,父亲和三海叔一仰脖,一杯酒嗞儿一声就进了三海叔的肚子。
西凤酒绵绵的香味儿早在屋里四处散开了,嗅一口,快将人醉了。抿着西凤酒咯吧咯吧嚼着腌萝卜,父亲和三海叔又天南地北海谝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