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着门框,向灶房里探进来半颗脑袋,看娘将我已盼了好儿顿的白面条儿,一片片捞进一只只瓷碗里。娘的目光最终默默爬上案板上黑黝黝的盐罐。
娘的目光很快就失望地跌下来。
盐罐里,盐没了。
娘一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用围裙不安地擦着手,将目光投向爹。
而爹,像没看见似的,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屋瓦上的一绺天空,瓦蓝瓦蓝。
其实娘从没让爹出门借过盐。
爹是一个家的男人。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去求人,那一个家的脸面往那搁?
娘也没让我出门去借过盐。
崽娃家脸皮嫩,遭人耍笑被人拒绝,会记恨人一辈子呢。
娘最终自己端着一只粗瓷小黑碗出门了。
娘走进隔墙的大伯家。
娘推开大伯家薄薄的桐木院门,一条腿刚迈过门槛,娘又退回来了。
娘记起,前天大婶子曾向她借过盐呢。
娘走进对门的五叔家。
五叔一家子正将饭碗端在手间,娘朝五叔五婶的碗里瞅了一眼,娘看见五叔五婶的饭碗里是稀溜溜的玉米糁子。
五婶从案板上端下盐罐。五婶用勺子在盐罐里刺啦刺啦挖了半天,五婶最终难为情地对娘说,不到一勺子了,就都倒给你吧。
娘慌忙挡住了五婶。
娘对五婶笑笑,说,我去别家借吧。
娘端着一只粗瓷小黑碗,一条巷子娘已走过七八家了,娘的碗里依然空空的。
在那个日子里缺盐的年月里,谁家里又有盐呢?
娘最终推开队长德子叔家的家门。
队长德子叔的媳妇彩花婶子胖胖的身子斜靠着堂屋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树,正磕着瓜子晒暧暧。
队长德子叔的媳妇彩花离得老远,就眯缝着眼问娘,又借啥来了?
娘的脸一下变得绯红绯红。
但娘还是抬起头,陪着笑脸说,他婶子,家里没盐了,就倒给嫂子一勺子吧。
但队长德子叔的媳妇彩花婶子却像末听见似的,从娘身边走过去,鹅一般向门外走去了,将娘一个人丢在德子叔家的院子里。
一汪泪在娘的眼里咕噜咕噜打着漩儿。
娘正要出门时,队长德子叔从堂屋走了出来。
队长德子叔嘿嘿干笑着领娘走进他家的灶房里。
队长德子叔家盐罐里盐白哗哗的,满满的。
队长德子叔嘿嘿干笑着往娘的粗瓷小黑碗里倒了两勺子盐。
娘伸手要端碗时,一只手忽然被德子叔的手钳子般握往了。
一汪泪终于从娘的眼里滚了出来。
娘用了好大的劲才从德子叔的手掌里抽出手来,娘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很脏很脏,脏得就像她在后院里拉粪时一不留神沾上了狗屎猪屎。
娘一下将碗里的盐倒进德子叔家的盐罐里。
娘将碗里的盐倒进德子叔家的盐罐后。就走到德子叔家的水缸旁,舀水洗碗。
娘舀起一瓢水,倒进碗里,轻轻摇了摇碗后,将水洒在地上。
娘舀起一瓢水,倒进碗里,轻轻摇了摇碗后,又将水洒在地上。
娘将碗洗得很仔细很仔细。
娘将碗洗得德子叔的笑最终僵在他干瘦的黑脸上。
娘最终是端着一只干干净净的空碗进门的。
娘走进灶房。
娘在锅里舀了一勺面汤,倒进盐罐,轻轻摇荡后,就倒进爹的饭碗里,端给爹了。
娘在锅里又舀了一勺面汤,倒进盐罐,轻轻摇荡后,就倒进我的饭碗里。
娘端起自己的饭碗,我看见一串泪珠,沿着娘的脸颊滑下来,吧嗒吧嗒落在娘的饭碗里。
我走到娘跟前,端过娘的饭碗,对娘说,娘,这碗饭我吃吧。
娘伸手爱抚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突然看见,一个笑靥悄悄爬上娘的脸颊,像夏日藕地里绽开一朵粉粉嫩嫩的红莲花。
娘笑起来,真美。
白面片儿,散发着麦子朴实而诱人的芬芳,咀嚼起来,真香。
嚼着嚼着,突然,我尝到了娘的饭碗里,娘的泪。
娘的泪,每一滴,原来都是咸的。
娘的泪,每一滴,原来都是盐。
白金戒指
农民工赵拴娃一直想给自己的媳妇儿买一枚白金戒指。按城里人的叫法,应该是铂金戒指,可他们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叫,意思就是比黄灿灿的金戒指贵好多好多的,那种月牙儿般白亮亮的金戒指。
赵拴娃的媳妇儿叫小美。小美长得比自己的名字还要美——高挑挑的个,细细的眉,水汪汪的眼,村子里好多人都说小美像章子怡。赵拴娃听了,抽抽鼻子,撇撇嘴,心说俺媳妇儿比章子怡还美呢!
赵拴娃的眼睛就很幸福地眯成了一道缝……
还是结婚前,赵拴娃领着媳妇儿逛县城。转了农贸市场批发市场,逛了服装店,后来,在一家超市门口的首饰柜前,小美走不动了。赵拴娃凑上去,目光从柜台里一枚枚明晃晃的金戒指上滑过去——我的天!首饰盒里小纸片上那长长的一串数字,该他在城里砌多少块砖抹多少面墙上的水泥白灰!赵拴娃后来偷偷扯扯小美的衣角,小美这才抬起头,一脸不情愿地跟着赵拴娃走了。
回村的路上,小美偎在赵拴娃胸前,终于向赵拴娃讲了她心中的秘密——小美有个堂姐,叫小榕,小榕虽说不是小美的亲姐,可两人自小比亲姐妹还要亲,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回家,一块儿做着上大学去远方的梦,但每回考试,小美的学习成绩远远比堂姐小榕好。可高考前,小美的爹去世了,小美的身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最终,小美咬咬牙,流着泪背着书包回了家。后来,堂姐小榕考上了,就像她和小美梦想着的一样,真的去了远方。今年过年,堂姐回家,堂姐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很好看的白金戒指,堂姐趴在小美耳边说,这枚戒指是她的订婚戒指,是她的那个他送的。小美望着堂姐手指上那枚很好看的白金戒指,心里登时就想哭,如果,如果当初爹不去世,那枚白金戒指应该戴在她的手上啊!……
小美讲到这,哽哽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赵拴娃的心里也潮潮的。那一枚月牙般白亮亮的白金戒指,是小美心中的梦想与渴望呵!
但是后来,直到结婚后,白金戒指还是一直没有买下来。
没有白金戒指的小美依然羞羞答答做了赵拴娃的新娘,没有白金戒指的小美照样勤勤快快将一个家收拾得亮亮堂堂,没有白金戒指的小美像村里别的媳妇们一样,将地里的庄稼侍弄得田绿苗壮。村里人都说,憨人有憨福,拴娃娶下个懂事、能干的媳妇儿。
其实,村子里的媳妇们都没有白金戒指,只有工头赵富娃的媳妇儿有一枚,顶在又短又粗的食指上,常常拃到人窝里,让别人看她的戒指亮不亮。但赵富娃的媳妇儿咋能跟小美比,腰粗得像水桶,脸胖得没了眼睛,走起路来像个圆滚滚的肉球儿。赵富娃有晚在村长家喝醉了酒,说,只要小美答应陪他一晚,不要说一枚白金戒指,今后她小美想要啥他赵富娃就给买啥!
很快的,这些话在村子里一绕两绕,就飘进小美的耳中。小美脸一红,鼻梁子一翘,就像吞进嘴一只苍蝇,很恶心地往地上狠着劲猛唾了一口……
现在,赵拴娃站在城市建筑工地上高高的脚手架上,是城里人眼中浑身散发着汗味的农民工。毒辣辣的太阳悬挂在城市六月的天空中,像一团燃烧着了的红火球。同伴们早到阴凉里乘凉去了,但赵拴娃不去,他打算砌完这面墙再下脚手架。抬起手背擦汗时,白花花的阳光刺进眼,赵拴娃忽然痴痴地想,那光芒,跟小美梦想里那枚白金戒指的光芒可真像哩!
雨天工地上歇工的日子,同屋的几个小青年挤眉弄眼朝着赵拴娃喊,赵师,一块去“美发屋”潇洒潇洒!赵拴娃红着脸摇摇头。几个小青年“轰”地笑一声,一个个换了衣服出门了。赵拴娃喜欢一个人去街上的超市里转。超市门口有一绺首饰柜,柜台里水红色的天鹅绒布上,摆着一枚枚很耀眼的白金戒指。那些戒指,戒指环细细的,戒指上盛开的一朵朵银白色的小小的花朵别致而好看。赵拴娃愣愣地想,如果那朵银白色的花朵绽开在小美长长的细细嫩嫩的手指上,该会是啥样子?一抬头,才发现柜台里那位嘴唇红红的领口上缀着只蝴蝶结的女孩子,早朝自己翻白眼。赵拴娃在心里哼一声:甭狗眼看人低,早晚有一天,俺会让你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掉地上!
终于有一天,工地上结完帐后,赵拴娃捂着鼓鼓的口袋进了超市。柜台里的那个女孩儿噘着红红的嘴巴,朝赵拴娃露出甜甜的笑……
赵拴娃将戒指盒用一块干净的白毛巾紧紧包着,偷偷放在行李包底,然后,他就悄悄算起回家的日子。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没有秋种夏收的四季,但赵拴娃的床头有一叠日历,每天撕一张,城市远处的老家就离他近一步。一沓日历终于撕完了的时候,眼看就要过年了。
赵拴娃跟着长长的人流排队买票,然后挤在汹涌的人群中扛着行李包上了火车。火车“轰隆”一声开动了,那些楼房啊树啊山啊河流啊在窗外不断后退着,赵拴娃可没心事看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小美戴上那枚白金戒指该会是啥样子?她会甜甜地笑还是偎在他的怀里幸福地啜泣?
火车终于到站了。田野深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牵着赵拴娃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
推开家门时,已是黄昏。院子里寂寂的静静的,但一种温暖熟悉的气息顷刻间使他的整颗心暖融融的。
小美正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电视。看见赵拴娃,小美一脸意外地说,咦,你咋恁早就回来了?
赵拴娃嘿嘿一笑,说,我回来了。然后就放下行李,急急地打开行李包。他要将一枚月牙般明亮亮的白金戒指,戴在小美细细嫩嫩的手指上;她想看见小美甜甜地笑或者幸福地啜泣。
赵拴娃轻轻拉过小美一只白白嫩嫩的手。
忽然,赵拴娃看见小美手指上一束银白色的金属的光芒,一闪一闪,就像一根根明晃晃的钢针,猛然刺得他的眼睛和心很疼,很疼……
从前的女人
女人是在一个雪花儿玉蝴蝶一样扑簌飘落的清晨嫁到我们南庄的。
唢呐那个呜哩哇啦地吹,鞭炮那个噼里啪啦地响,一杆枣红擀面杖轻轻那么一挑,一顶水红盖头下闪电样刺啦露出一张白俊俊的脸——亮晶晶的眼,粉嘟嘟的唇,细细的眉窄窄的肩细溜溜的个,不要说男人,就连女人们看着看着也觉着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这么一个可人儿,男人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守着自己的娇娘子,像守着个天仙。锄地,割麦,挑水,这些重活儿,一样也不让沾边。女人就整天整天窝在家里,绞绞剪剪,缝缝补补,结婚已大半年了,还是水葱儿一样细嫩,白莲藕一样洁净。
一年后,女人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带把儿子。
男人那个乐呵,眼睛眯成一道缝,嘴巴怎么也合不拢,干活走路的样儿飘飘的,好像不是踏在土地上,像是踩在一大朵一大朵幸福的云彩上。
人常说红颜薄命。不知这话是不是当真?但在女人身上,却是应验的。有一年正月,男人给人盖房,一个趔趄从房梁上栽下来,登时就咽了气。
男人被人抬回家,女人那个伤心呵,泪珠儿像屋顶的房檐水,滴滴答答叮叮当当就将自己哭成了个泪人儿。
也是啊,这事儿摊在哪个女人身上,谁没有十缸八瓮也淌不完的眼泪?
但女人就是再伤心又能咋的?女人说到底都是水,是水,就得让男人坛子罐子样盛着。
男人七七刚过,便有媒婆子踏上门——女人的好长相,在四乡八村是出了名的。河里的水媒婆子的嘴,吧嗒吧嗒吃完一锅旱烟,咯咯笑一声,将男方说得花一样好。女人却总是耷拉着眼,不时抬起手背,擦一擦眼里的泪。
终于有一户人家,赌咒发誓说绝不亏待女人的娃,女人听着听着,就不哭了。低着头,对媒婆子说,她想去那户人家看看。
媒婆子咧着嘴笑了。
女人换了衣,跟着媒婆子出门了,立在家门口,女人却一下哭出了声。
女人说,俺走了,俺娘咋活呢?
是啊,女人走了,男人瞎了眼的老娘咋活呢?
女人后来“咣当”一声将院门一关,就将自己牢牢关在了家,任人怎样劝说,哪里也不去了。
女人开始下田了——女人一镰镰笨拙地割麦;女人满身泥水地挖玉米;女人咬着牙,踉踉跄跄去河边挑水。可田里有些活,却不是女人可以干得了的——
女人套好了犁,费尽全身力气总算将牛吆到地头。女人学着男人的样儿“嘚嘚”喊几声,可牛却静静立在田头只顾喀嚓喀嚓倒着沫。女人将鞭子一举,“啪”一声落在牛脊梁上,牛“哞”地叫唤一声回过头,女人倒退一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抬头看一眼头顶青亮亮的天,再看一眼自家白花花的地,就埋下头哭了。
路畔有人走过来,女人擦了泪,换个笑脸说,来宝兄弟,帮嫂子把地犁了。
好么。叫来宝的男人说,嫂子晚上可要答应我个事?
啥事?女人红着脸说。
叫来宝的男人嬉皮笑脸说,嫂子黑了给我把门留上。
一汪泪,在女人的眼里打着漩儿,女人咬咬牙,终将它咽进肚里。
夜里,白晃晃的月光中,有人从门缝里进了院。刚到房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整个身子横在门口。
女人挡着来人,冷着脸说,俺算不要脸了,但俺娘俺娃还要活人呢,俺娘眼虽瞎了,耳却不背,千万不要让俺娘知道哦!
来人应一声,女人就关了门,“哧”一声吹灭了灯。
女人的田,就让那些叫来宝叫满仓叫狗剩的男人一年年这样耕了。
女人开始躲起庄里的人。女人在地头在门前碰上来宝满仓狗剩的媳妇,头一低,就要从人旁走过去。来宝满仓狗剩的媳妇却亮着嗓咯咯笑着喊,他婶子,锄地去啊!
他婶子,拔草回来。
女人终于抬起头,声音潮潮地“哎”了一声。
雨天,来宝满仓狗剩的媳妇,喜欢来女人家里串门子。三个女人一台戏,唧唧呱呱,叽叽喳喳,一坐,就是老半晌。好象,在这个小院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五六年后,男人的娘眼看就不行了。临走,男人的娘将女人叫到跟前,断断续续说——
闺女,这些年难为你了!娘虽眼瞎了,可娘心里明得镜儿一样,男人自古就是天,没了男人的女人,就没了天啊!闺女,你走吧,娘让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