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笨孩子
8049100000018

第18章 幸福的黄手绢(3)

今晚的月亮多好看啊,小小的,圆圆的,像天幕上贴着一枚明晃晃的银币。现在,他在哪?是不是也正望着中天这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月亮!她忽然想现在就去他家,即使今晚停电三队不放电影,和他一起看看今晚天空那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月亮也好啊……但她斜靠在后院的白杨树下,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后来,爹在屋里说,弟弟妹妹都睡着了,他也该去村上的饲养室喂牲口了。她便进了屋。

吹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光穿过窗棂,半个炕上都是清清亮亮的月光。或许,电马上就会来!这样一想,她便躺在炕上,静静地默默地开始等。时间过得可真慢啊!一分钟,一分钟,就像雨天蓖麻宽阔的叶子上淌下的水珠子,嘀嗒,嘀嗒,正轻轻地慢慢地从她的心口上涔涔漫过……

电来的时候,她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明亮的电灯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看见——炕下木柜上的小闹钟,已指向十一点半!

都这么晚了,今晚三队一定不会放电影了!

她忽然用被子蒙了头,躺在炕上,偷偷地抽抽噎噎哭了……

冬天,他参军去了新疆。

入伍前,他订了婚,对象是三队的一个姑娘。

几乎是他走后不久,他们一队就放了电影《地雷战》。

她发现,《地雷战》里有个女民兵,跟她一样,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跟她一样,有一条乌油油的长帽辫。

她还发现,女民兵同她一样,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玉——兰!

小货郎

都叫他小货郎。

他也真是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串东村走西庄的货郎。

摇着拨浪鼓,挑着货担子,从乡间麻绳般细亮的土路上走进一座村庄,稍稍喘口气,将肩膀上的货担子从一个肩头换至另一个肩头,便用他脆脆亮亮的嗓子唱歌儿似的拖声喊开了腔——卖鞋卖袜子卖针线哩哎——收头发收麻钱收烂鞋换豌豆糖哩哎——

和着他唱歌儿似的喊声,拨浪鼓拨浪拨浪在阳光里兴奋地摇着,很快,一座村庄便热闹、生动了起来。

那时,他也真的很年轻。如果,哪一个买绣花线的大姑娘小媳妇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经间瞟他一眼,他被风吹日晒的黎黑脸膛上,会爬上两瓣很好看的红云。

小货郎常年转动的庄子里有一座名叫桐花村的村庄。

桐花村像别的村庄一样,馒头疙瘩般地老天荒地坐落在田野上。桐花村与别的村庄不一样的是,桐花村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植满了梧桐树。每到春天,梧桐花开的日子,桐花村便被一大团一大团紫色的云芬芳馨香地笼罩住。那时,小货郎摇着拨浪鼓挑着货担子走在飘满花香的村庄里,唱歌儿似的叫卖声要比平日脆亮得多,也好听得多。

桐花村里有位名叫缨缨的女孩子。

缨缨是桐花村里最好看的女孩子。

缨缨有一头乌鸦鸦的黑头发,长长的梳成两辫麻花辫,逶逶迤迤从脑后一直垂到了腰间。缨缨与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围了货担子,左挑右拣着绣花线。缨缨俯下身,缨缨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儿,两辫麻花辫黑缎子般从肩头不知不觉滑下来。缨缨对一位犹犹豫豫拿不准主意的女孩子说,葱绿配桃红,雪青配紫白。女孩子很听话地拿了绣花线。缨缨抬头时,稍稍用力一甩,辫梢梢轻轻拂过小货郎的脸颊在阳光里划出一段很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身后……

桐花村里的梧桐花一嘟噜一嘟噜热热烈烈绽放在每一棵梧桐树上。小货郎放下货担子,静静站立在距缨缨家门前不远的一棵梧桐树下。

缨缨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缨缨从门里走了出来。长长的麻花辫在腰际间一摆一摆,将小货郎的心击荡得幸福而忧伤。有时买几包绣花线,有时牵着个还流鼻涕的小男孩,用旧衣烂鞋换几颗豌豆糖。缨缨俯下身,缨缨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儿,两辫麻花辫黑缎子般从肩头不知不觉滑下来;缨缨抬头时,稍稍用力一甩,辫梢梢轻轻拂过小货郎的脸颊在阳光里划出一段很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身后……

桐花村里的梧桐花年年开,年年落。

有天,小货郎像往常一样将货担子停在距缨缨家门不远的梧桐树下。

缨缨从门里走了出来。近了的时候,小货郎听见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清晰而疼痛地响了一声——缨缨脑后的麻花辫没有了!

——那两辫麻花辫,正盘在缨缨的手间。

在一旁买绣花线的一位女孩悄悄对另一位女孩嘀嘀咕咕说,缨缨今年夏天就要出嫁了,她要用辫子换一些绣花线呢。

有很长一段日子,小货郎未去过梧花村。但不久,梧花村里又响起小货郎清清脆脆的叫卖声。

小货郎一生未娶,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谁也未见过一生未娶的小货郎有什么不开心。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走在乡村一条条麻绳般细亮的土路上串东村走西庄。

桐花村里的梧桐花年年开,年年落。

许多年后,小货郎老了,老了的小货郎人们依然叫他小货郎,只是,他的叫卖声不再像唱歌儿似的好听——卖鞋卖袜子卖针线哩哎——收头发收麻钱收烂鞋换豌豆糖哩哎——

像西北风吹打着一扇破败的木门,苍老里夹杂一种令人心酸让人恐惧的苍凉。

终于有一年,小货郎再也没有力气挑起货担子串东村走西庄了,中午,阳光很好的时候,小货郎眯着眼坐在门前,人们便知道,小货郎还活着。

有年,一连好几天,人们未见过小货郎,有人走进小货郎住的茅屋,发现小货郎躺在土炕上,早已咽了气。

在小货郎身旁,蛇一般偎着两辫乌黑闪亮的麻花辫。

梅叶渡

陆生走近渡口。

渡叫梅叶渡。

河,便是梅花河了。

只是,秋雨中的梅花河,汤汤泱泱,似一匹银练自远方飘曳而来,秋风掀起河浪,浪花飞溅在岸边的峭石上,点点细碎水珠好似千树万树梅花,一瓣瓣凌空而落。

陆生问过河岸茅庵里摆渡的艄公,艄公从斗笠下探出一张黑糙糙的脸,瞅一瞅天,又望望河,便叹口气说,公子还是饶了小人吧,小人这把老骨头还要养家糊口呢。

眼看着秋闱在即,如果今夜渡不了河,明日抵达不了京城,那这几年临窗攻读的一片苦心,岂不是要付之东流了?

陆生顿时一筹莫展。

后来,有人指点说,公子还是请梅娘吧。

梅娘是梅花河畔长大的乡野女子,梅娘日日在梅花河上摆渡,梅娘的渡船一不载南来北往的商贾,梅娘的渡船二不载穿衢走巷的贩夫走卒,梅娘的渡船只载年年赴京赶考的秀才举子。

艄公们几声吆喝,不多久,远处一座茅庵里便走过来一位与艄公打扮无异的女子。

蓑衣斗笠下,陆生看见一张出水芙蓉般妩媚俊俏的脸。

一竿竹篙,轻轻在河岸上一点,一叶乌篷小舟便载起陆生离了岸。

不久,小舟便似一片孤零零的叶子,颠簸在浪花漩涡间。

秋雨,如千条万条银色的丝线,将天空河岸密密缝合在一处。

只片刻工夫,一路上热热盼着的功名和心中时时惦记着的圣贤文章经史子集,忽然一下子淡了,远了,仿佛恍若隔世。此刻陆生耳际间喧响的,只有梅花河哗哗的流水声,梅娘嘎吱嘎吱的摇橹声和一阵紧似一阵浊重的喘息声,以及自己心中一颗心儿兔子般扑扑腾腾的跳动声——有几次,那只兔子似乎快要从他的嗓子眼里蹦跳出来……

船舱里的陆生便懊悔,懊悔刚刚听了艄公们的一句话,让生着一张清水芙蓉般妩媚俊俏的笑脸的梅娘,此刻在风浪里摆渡……

谢天谢地!

乌篷小舟终于平安到了岸。

要下船了,陆生望着船头热汗淋漓的梅娘,感激地说,大姐刚才舍命摆渡,该让小生怎样感谢?

梅娘望了望陆生,说,十年修得同船渡,既是同船,便是有缘,有缘而言谢,岂不是见外了?

陆生便说,小生如若不谢,此去京城怎能心安?

梅娘嫣然一笑说,公子如若要谢,梅娘只要公子一样东西。

陆生一楞,什么东西?

一颗心。

梅娘静静地说。

陆生心头顿时一热,望了望正默默望着自己的梅娘,然后对着河水中的秋雨长天说,小生此番赴京赶考,如若折桂,定要派人迎娶;如若落第,只求梅娘与我同归故里。

一句话,陆生说得掷地有声……

只是,只是想起这句话时,已是三载之后。

三载,陆生仿佛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梦里高中榜首,梦里官场逢迎,梦里依红偎翠,梦里丝竹声声,梦里人情薄似春冰,梦里人间繁华原来若梦……

梦醒时,残月晓风。

陆生便记起,曾经有一个渡口,曾经有一叶乌篷小舟,曾经有一个名叫梅娘的摆渡女子,他曾向她说过一句话,他欠着他一颗心……

陆生走近渡口。

渡叫梅叶渡。

河,还是梅花河了。

只是春日的梅花河,如一面新磨的铜镜,波光潋滟,了无波澜。陆生要找梅叶渡上一个名叫梅娘的摆渡女子。

陆生问河岸茅庵里摆渡的艄公,老人家可知道梅叶渡上从前摆渡的一位女子?

艄公从斗笠下探出一张黑糙糙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陆生,又望望身旁的同伴,冷冷说,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说罢,便默默望着远处的梅花河,再没有了声音。

而梅花河上,此刻只有春天阳光里轻轻的风声和几只水鸟一二声孤独的鸣叫声。

后来,有位白发皤然的老者喃喃说,梅叶渡上谁不知道梅娘,梅叶渡上谁不知道梅娘呐?

梅娘痴,梅娘傻啊!梅娘日日在梅花河上摆渡,梅娘的渡船一不载南来北往的商贾,梅娘的渡船二不载穿衢走巷的贩夫走卒,梅娘的渡船只载年年赴京赶考的秀才举子。每位赴京赶考的秀才都留给梅娘一句话,说要给梅娘一颗心,梅娘便日日等,夜夜盼,前一个秀才没了踪影,后一个秀才又踏上渡船,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啊,盼啊,等得泪干了,竹蒿断了,乌篷船烂了,心也就死了,前几日刚刚投河自尽……

陆生心头骤然一冷,眼里不由就溢出一汪泪来。

泪眼迷蒙中,陆生就看见,梅花河上,正轻轻驶过来一叶乌篷小舟,舟上摇橹的女子,有着一张清水芙蓉般妩媚俊俏的脸,他曾对她说过,要给她一颗心,要和她同归故里……

刚一眨眼,陆生却看见梅花河静静的,寂寂的,如一面新磨的铜镜,波光潋滟,了无波谰;镜面上,除了春天阳光里轻轻的风声,便是几只水鸟一二声孤独的鸣叫声。

陆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王·后·姬

成为一国之君前,王是南山下一乳名儿叫豆子的山野农夫。

豆子豆子,穷山僻壤间一粒豆子样卑微、渺小的人儿呵!

别人割麦时他割麦,别人种豆时他种豆,日子被睫毛和额头上淌下的咸涩的汗水轻轻浮起来;双手被笨重的农具日日紧紧握住;天空被风霜雨雪阳光云朵四季重重遮住。日头爬上了邻家的墙垛口,阳光如一条湿漉漉的狗舌头,暖暖舔着他一张汗津津的脸。豆子背靠屋檐下的土墙根,将自己弯曲了一个清晨的僵硬腰身很舒服地放直,鼻腔里浊重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舒缓、平和起来。灶塘间,媳妇儿正将一碗包谷糁子慢慢倾入沸水间,一缕白细的炊烟和诱人的饭香一起氤氲成他心中唯一的一种幸福。

——就这样,原本是要过一生一世的;但一个人们叫吏的人,将农夫豆子命运的轨迹改变了。

三伏天,豆子和一帮叔伯兄弟去城里卖瓜。一年的油和盐,可都指望着它们呵!

日上三竿,吏腆着肚踱着步从署衙内走了出来,街上的贩夫走卒过往行人纷纷退避街边,有来不及收拾摊子的小贩,屁股上早挨了吏身边如狼似虎的卒们凶巴巴恶狠狠的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