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没有拿刀,更不会杀她,却用世上比刀更伤人的东西要割她的心——夜深人静时,他拿出一张纸——就象戏里那些薄情郎一样,要休了她!
她已不是他眼中的侯门千金,至多是竹篱茅舍下的小家碧玉——他碰上了真正的“侯门千金”,省城里一位局长的女儿看上了他,他要走进他梦想中的黄金屋,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携儿领女上京城去为自己讨个公道,她只呆呆仰望头顶一方青天,不明白上苍为何这样辜负她?
一个人坐在河岸上,月亮泊在河心,清亮得像水底落了颗透明的水晶。多想就这样抱了这颗水晶睡了,世上的一切,从此便了无牵挂。耳畔却响起细细隐隐的音乐,眼前却走过戏里那些青衫飘飘的书生,没了他,又怎样?她还有家,有儿有女,有他的老父老母上学的弟妹,他们,哪一个离得了她?
擦干泪,就当只是看了一出属于别人的戏,就当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擦干泪,真的便像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侍奉他的老爹老娘,供养他正上学的弟妹,抚养他和她的一双儿女,日子飞快得就像戏台上的一出戏,一阵锣鼓咚咚响过,一道大幕落下又拉开,一个人走近又走远,几年,十几年,不知不觉间,就已过去。
他寄她的钱,每一次,她一厘不少又退给他。戏里那些痴心小姐们还知道与变了心的“强盗”一刀两断一辈子两不相干,难道,她还不如她们?!
女儿考上了大学,第一次去省城看了自己的父亲,回家刚见她,“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那声“妈——”,像戏台上一声哭腔,喊得悲戚叫得人心疼!女儿说,她的一生,活得竟是这样苦!她搂着女儿,轻轻笑了。她只觉着,她的一生,不苦,却像一出戏,她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
女儿大学毕业,要接她去城里。她说什么也不去。离了这座塬这条河这火辣辣的西北风这油菜花黄梧桐花落,她到哪里去看戏,到哪里去找她戏里那些双目溢彩流风青衫飘飘的书生!
他们那个塬上的人还是爱看戏,她也是——
只是,戏台下冷冷清清,早已不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坐在一帮臃臃肿肿满脸皱纹眼皮松塌塌的老头老太中,每回看到一出戏大团圆的结尾,她总泪流满面,情不自已。
别人不解地问——
好端端的一出戏,书生娶了小姐,小姐嫁了意中人,花好月圆和和美美,你哭个啥,啊?
幸福的黄手绢
那时,小城还不像现在这样繁华。当然了,那时街面上还没有如今这些夜夜笙歌日日灯红酒绿的歌厅酒吧。那时,小城唯一的娱乐场所只有座落在城西的那家老电影院。空旷的大厅,光线暗暗的,使人一走进去恍若跌入一座幽暗、神秘的古堡间。
那里进进出出的,几乎清一色是小城年轻的恋人们。
当别人介绍她与他相识后,毫不例外,他便请她看电影。
一前一后进了电影院,等到电影放映完,又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然后,肩并肩默默行走在深夜灯光黯淡的大街上。偶尔,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彼此拘谨得像站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她与他已看过好几场电影了,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嫁给他。虽然,他是她心中所一直想象的那类男孩——高大,英俊,举止彬彬有礼,谈吐文雅。
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嫁给他。
直到有天,他像往常一样邀她去看电影。
她有些犹豫。
他说:是《幸福的黄手绢》,日本片,听人说挺好看的。
她便跟他一起去了。
走进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
年少而不懂得爱的男青年带着女友驾车行驶在异乡的公路上。后来,他俩遇见了那个满面沧桑的男人。男人在小旅馆里对男青年说:年轻的女孩,她们像花朵一样娇嫩,对她们男人要懂得爱护……
她的心,一下被什么紧紧地攫住了。
后来,那个满面沧桑的男人说,六年前,他因酒醉失手杀了人,被判了罚。妻子曾对他说,六年后如果她还没有改嫁,她将在家门口挂起黄手绢等他回家。
在影片结尾,当那个满面沧桑的男人与妻子紧紧拥抱在家门口一条条飞扬的黄手绢下时,她像电影中那个清纯的女孩一样,早已泣不成声……
黑暗中,她感觉身旁有只手向她悄悄伸过来,破天荒的,她没有拒绝。她的手被那只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那只手,暧暧的,宽厚而有力。
她想,她没有理由不嫁给他。他的手,是她一生所握过的唯一一双陌生男人的手。在被那只手紧紧握住的时候,她便想,她要握着那只手走一生一世,如果有一天,他回不了家,那她一定要象电影里那位痴情的妻子一样,在家门口飘扬在一条条美丽的黄手绢,等他回来……
后来,她便真的嫁给了他。
再后来,女儿出生了。
他从机关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一步步当上了科长、副局长、局长。他变得愈来愈忙碌,常常回家时,已是子夜时分。偶尔,她也在心里怨几句,但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妻子,她想,也许他的应酬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多。
终于有一天,机关里一桩与他有关的桃色新闻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当时一下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她多渴望,这是别人嫉妒他中伤他为他造的谣!但不久,她真的看见他与那个女人在一起,两个人亲昵得像一双如胶似漆的恋人……
然后,便是一次次无休无止的争吵。但她不想失去他,因为她还爱着他。
他动手打了她,鼻青脸肿的她,彻底绝望了。
她与他终于离婚了,带着女儿独自生活。
时光就这样静静地伴着她的泪女儿的笑默默地流逝着。
有一天,女儿有了男朋友。当那个男孩红着脸站她面前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女儿终于长大了!
女儿害羞地问她:满意吗?
她一脸庄重地对女儿说:你自己拿主意吧,但这是一生一世的事,一定要慎重啊!
一天晚上,已是十点多钟了,但女儿还没有回来。她不安地守在客厅里等着女儿。她对女儿的要求一向很严,从小到大,女儿一直没有在夜晚十一点之后回过家。
十点半时,女儿回家了。女儿的身后跟着她的男朋友。
她与女儿的男朋友聊了几句后,便客气地说:天已晚了,你早点回家吧。女儿的男朋友出门时,女儿说下楼送送他。女儿出门时,她悄悄问女儿:为啥现在才回家?女儿说:我俩看电影了,妈,《幸福的黄手绢》您看过吗?太感人了!
她一下愣住了。
她想起,许多年前,电影放映完,在回家的路上,他问她: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了家,你愿意等我吗?当时,她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当然会的。
她想,女儿与男朋友看完电影后,女儿的男朋友一定会像他当年问她一样问女儿,而女儿一定会像她当年回答他一样回答男朋友。她不知道,世上的女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痴那么傻,为什么都要像她多年前看过的电影中那位痴情的妻子一样,在心灵的深处为她们所爱的人飘扬起一条条美丽的黄手绢?而她们所爱的人,能握着她们的手走一生一世么?能给予她们一生的幸福一世的爱情么?
女儿进门后,惊奇地问:妈,您怎么都哭了?
她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你故乡的村庄下雪了吗
你故乡的村庄下雪了吗?
女孩在电话另一端问雪子。
女孩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一种很好听的江南吴侬软语。
雪子的心里一下有了一种阳光融雪的感觉……
雪子是诗人的笔名。
有着雪子笔名的诗人是北方一座古老城市里一家报社的小记者,文雅点儿说是文化人,说白了就是一个白天东颠西跑夜晚熬夜写稿的打工仔。当然了,作为一名城市的闯入者,能够这样已是很不错了,难道你还敢奢求日日纸醉金迷夜夜灯红酒绿?
诗人因此很孤独。
孤独的诗人喜欢在深夜将自己的心情涂抹成一行行长长短短的文字,然后小鸟般放飞在天空,让它们在远方一颗颗素昧平生的心灵深处着陆。
女孩是诗人诗歌小鸟的扑捉者。
女孩生活在南方一座城市里。那里即使在冬天,也像北方的春天般湿润、温暖。偶尔,天空下起冬雨,整座城市便笼罩在一片冰凉的迷蒙雨雾里。女孩的心里因此在冬天常有一种雨丝般迷蒙的莫名的阴郁和忧伤。女孩在冬天最快乐的日子便是想象天空下雪的时候,那一朵朵六角形的白色的花朵,它们如白天鹅美丽的羽毛从天空飘落下来,真的如梦一般轻盈爱情一样圣洁?直到有天,女孩偶尔读到一位叫雪子的诗人的诗——
那真的便是雪么?
如天堂的白玉屑从高处倾泻下来,大地笼罩在一片寂静、肃穆的光芒中,洁白、朴素的雪花,如同上帝温柔的怜悯,即使一个身心再龌龊的凡夫俗子,置身在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中,他的心灵也会如孩子般纯洁、干净……
那一刻,女孩明白了什么是雪。当然,女孩也记住了一位叫雪子的诗人的名字。
后来,女孩便认识了一位叫雪子的诗人。
女孩喜欢听诗人在一封封信笺中向她讲述北方那座古老的城市,那座城市里那如同岁月般凝重的古城墙,那飘溢着北方粗犷、腥膻味儿的羊肉泡馍以及北方冬天的雪,喜欢听诗人讲他一个人踏着古城墙上的白雪和寒霜,看古塔如翼飞檐上一弯冬天如霜的月亮。
女孩更喜欢听诗人讲他城市的远方的故乡。那里的冬天,总会落下来一场又一场好大好大的雪。下雪的日子,他故乡的一座座土塬便变得静谧起来温柔起来,大雪覆盖了原野,厚厚的,软软的,如同一床超巨型的棉被,在冬天的清晨,推开屋门,遍地雪光会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小时侯,他喜欢一个人在冬天的雪野里行走,身后总会留下一串串如同梅花鹿蹄印般美丽的脚印,他总以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抵达自己的梦,直到有一天,他走进城市,他却发现,他的梦想,原来一直在远方……
女孩能读懂,诗人内心的落寂和忧伤。
在电话另一端,女孩便说,到江南来吧,也许江南的阳光和流水会医治你内心的伤痛。
有一段时间,女孩真的跑遍南方那座城市的所有报社,为诗人找工作。终于有一天,女孩握着话筒兴奋地说,我已为你找到了一份你喜欢的工作,你能来吗?
在电话另一端,诗人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想去,但是我不能。这里离我的故乡已经很远了,如果真的远离了故乡,也许我会绝望的。
女孩便一次次在电话里问诗人,你故乡的村庄下雪了吗?
诗人说,快了,已经快了,到那时你能来我的故乡和我一起去看下雪吗?
女孩说,会的,一定会的。
终于有一天,冬天到来的日子,诗人辞去了他在报社里的工作,因为他要回故乡,更重要的,他要陪一位江南的女孩去看雪……
你故乡的村庄下雪了吗?
女孩在电话另一端问诗人。
女孩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一种很好听的江南吴侬软语。
诗人的心里一下有了一种阳光融雪的感觉。
诗人告诉女孩,他故乡的母亲已为女孩准备了一间干净的小屋,那小屋的窗棂上,贴满了一窗红红的很好看的窗花。
但在电话另一端,女孩忽然流着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因为在那个名叫雪子的诗人故乡的村庄下雪的日子,她将要披一身与雪花同一种颜色的婚纱……
老电影
天黑时,他弟弟气喘吁吁跑进她家,跟她说,三队晚上放电影,我哥叫你和他一块去看呢。
她刚给爹和弟弟妹妹做熟了晚饭,就拿一个白面蒸馍递过去,他弟弟瞅瞅她手上的白面蒸馍,舔了舔嘴唇,但却使劲摇着头,显出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后来,他弟弟终于涨红了脸,一转身,又跑了。
她追出去,望着他弟弟愈来愈远的背影问,三队晚上啥电影?
他弟弟边跑边说——
地——雷——战——
其实,他们很早就认识。
一队二队三队属一个大队,都住一块儿。每天早晚上工,总能碰见他不是扛着铁锨就是提着镢头,显出很忙碌的样子。虽然,彼此从没说过什么,但每次目光碰到一块儿,她感觉心中总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终于,有天队里散工后,回村的路上,他不知从啥地方走出来,忽一下站在她面前。她望着他,简直不敢看他一张汗津津的黑里透红的脸。他站了半晌,终于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哎——,你说当兵去好不好?
当兵当然好啊,最起码能走出农村去外面的世界里看一看!
她想这样回答他,可几次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低了头,不停用手捋着胸前的辫梢梢。
后来,还是他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架子车,将车辕绳攀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拉起架子车和她一块进了村……
爹和弟弟妹妹吃罢晚饭,收拾完碗筷,用清水擦了擦脸,然后去堂屋的镜子前照了照后,她终于摆脱了弟弟妹妹的纠缠,一个人出了门。
可是,可是还未走到巷口,忽然“哗啦”一声,整个村庄——停——电——了——
黑暗像一汪浓稠的墨液,倾刻间淹没了整个村庄。不久,身边的土墙瓦房柴禾垛渐渐显露出黑魆魆的轮廓。她一个人在家门前的巷子里站了很久,最终,最终还是悻悻地返身回了家。
爹早已点亮了炕桌上的煤油灯,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得整个屋子朦胧而温暖。爹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墙上给弟弟妹妹变手影,可爹变的手影一点都不象,娘变的手影才象呢,猫啊狗啊兔子啊栩栩如生,简直就像是真的,但娘早在前年就去世了。弟弟妹妹一定是被爹变的那些非驴非马的手影给逗乐了,咯咯咯都笑出了声,爹也张着嘴呵呵呵笑了,但她一直没笑。后来,她下炕穿上鞋,一个人出了屋。
月亮早已升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