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凤凰
风雨迷蒙。
整个院子迷蒙在风雨之中。
这是衙门验尸前面那个院子。
一进入这个院子,验尸房便已在望,萧七脚步更快。
他看见那个验尸房的时候,也看见了总捕头赵松。
赵松正与两个捕头从验尸房中走出来,他亦看见了萧七,方待开口叫,萧七与他之间的距离已由三丈缩短至一丈也不到。
——好快!
赵松由心一声惊叹。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萧七肩上扛着的那个幽冥先生双目猛一睁!
‘小心!’这句话才出口,幽冥先生的身子已经从萧七的肩上飞起来。
他鸟爪也似的一双手,却向萧七的脑袋抓下。
破空声骤响!
萧七看不见幽冥先生睁眼,赵松那一声‘小心’亦未入耳,可是他却知道幽冥先生已苏醒。
幽冥先生才睁眼,第一口气才运转,他就已有所感觉。
也就是这种感觉使他掠前的身形突然停下来。
他连随感觉到幽冥先生有所动作,剎那一沉肩,一偏身,左手紧接一翻,那个幽冥先生就给他托飞!
幽冥先生那双手实时抓下。
抓了一个空。
他一声怪啸,半空中一个翻身,沉右肩,又一爪抓下!
萧七一声轻叱,手一翻,划向幽冥先生右腕。
幽冥先生缩右手,身一转落左手,反拍萧七的肩头。
一拍三掌!
萧七挫步偏身,翻右手,连接三掌!
‘啪啪啪’三声,幽冥先生凌空未落的身形再次飞高。
他曲膝折腰,抛肩甩手,凌空一个风车大翻身,飞快又落下,双脚一踢,左七右八,连环十五脚。
萧七倒踩七星,连闪十五脚,双手一插一分一翻就朝幽冥先生双脚足踝抓住!
幽冥先生脱口一声,‘不好!’腰身一折,虾米一样曲起,鸟爪也似的那双手握向萧七咽喉。
萧七冷笑一声,劲透双腕,猛一抖,硬硬将幽冥先生曲起的身子抖直。
幽冥先生腰身再折,这一次还未曲起来,但又被萧七硬硬的抖直。
他脱口又一声,却是:‘不妙!’
萧七道:‘很不妙!’
幽冥先生却衬着萧七说话分神,三再折腰,谁知道萧七竟好像早知道有此一着,再一次将幽冥先生已曲起的身子一抖直!
这一次,他用的力似乎还不少。
幽冥先生‘哎唷’一声,大叫道:‘果真不妙得很,老骨头得断了。’
萧七道:‘还未断,再下去,可就难说了。’
他双手透劲,将幽冥先生举了起来。
这片刻,两人的身子已经尽被雨水打湿,萧七英俊毕竟是英俊,并不怎样难看,幽冥先生却变得跟殭尸一样。他举步一抹脸庞,忽然道:‘你这样举着我不辛苦吗?’
萧七一笑道:‘暂时还不觉。’
幽冥先生又道:‘我这双脚最少已半年都没有洗,臭得要命。’
萧七道:‘是么?我可嗅不到。’
幽冥先生道:‘也许是你的鼻子不大通。’
萧七道:‘也许是。’
他一顿接道:‘不过怎样臭也好,总不致嗅死人的,是不是?’
幽冥先生不由点头道:‘嗯。’
萧七道:‘但我若不是这样抓住你的脚,只怕脑袋已经给你踢破。’
幽冥先生道:‘我不过在一试你公子的武功,双脚并没有用力,踢不破你的脑袋的。’
萧七冷笑道:‘真的么?’
幽冥先生接道:‘你公子也不是短命之相。’
萧七道:‘你懂得看相?’
幽冥先生道:‘连这个也不懂,怎叫做幽冥先生?’
萧七道:‘那么以你看,我最少还有几年好活?’
幽冥先生道:‘一百年虽然没有,九十九年大概少不了。’
萧七道:‘哦?’
幽冥先生道:‘所以你躺在棺材之内,我本来可以一剑将你刺死,结果还是不敢下手。
萧七道:‘为什么?’
幽冥先生道:‘怕天谴。’
萧七道:‘方才你却不是这样说。’
幽冥先生道:‘我方才说过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似的,又一声:‘不好!’
萧七道:‘这次是什么不好?’
幽冥先生急问道:‘我那个捺落迦怎样了?’
萧七道:‘在我破棺冲出来的时候,整个大堂已尽被烈火包围!’
幽冥先生一怔,双眼一翻,头一栽,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萧七也自一怔。
——这个老怪物莫非在使诈?
他虽然生出这个念头,但眼所见,手所触觉,给他的都是幽冥先生已经昏迷过去的感觉
——这个人的心神怎会这样子脆弱?一点打击也禁受不住。
——莫不是另有原因?
他心念剎那一转再转,双手一松一送,幽冥先生飒地被他送了走廊,烂泥般倒下,一动也不动。
是真的昏迷过去。
萧七旋即纵身跃入走廊内,在幽冥先生身旁蹲下,一把叩住了他的右腕。
幽冥先生并没有反抗,也根本没有反应。
赵松连忙走了过来,道:‘这个人怎样了?’
萧七道:‘已昏迷过去。’将手放开,站起身子。
赵松道:‘方才他好像已经昏迷过一次?’
萧七点点头道:‘所以我才将他扛回来。’
赵松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昏迷在地上的幽冥先生一遍,道:‘这个人的样子倒也古怪。’
萧七道:‘即使大白天,亦不难被吓个半死。’
赵松不得不同意萧七的说话,道:‘莫非就是幽冥先生?’
‘正是。’
‘这个人若说他来自幽冥,相信也会有很多人相信。’
‘的确人如其名。’
‘你在哪里抓住他的?’
‘捺落迦。’
‘就是他那个地狱庄院?’
‘这附近相信再没有第二个捺落迦了吧。’
赵松摸摸胡子,道:‘最低限度还有一个。’
萧七会意道:‘你是说真的那一个捺落迦?’
‘不错。’
‘我若是由那个捺落迦回来,现在就是一个鬼魂了。’
‘看来不像。’
萧七叹了一口气,道:‘你相信真的有所谓捺落迦?有所谓鬼魂?’
赵松道:‘不相信。’
‘但也不敢否定。’
‘因为我没有到过,也没有见过,所以不相信,但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见过的东西并不等于不存在。’
萧七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赵松道:‘听幽冥先生方才与你说话,你曾经躺在棺材之内。’
萧七道:‘嗯。’
赵松奇怪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七道:‘说来话长。’
赵松急不及待把手一挥道:‘进内坐下说一个详细。’不等萧七答复转身举步走回验尸房内。
这附近并不是只得验尸房一个地方可以坐下说话。
验尸房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地方。
赵松却显然没有考虑到这方面,萧七也没有在乎,俯身将幽冥先生抱起来,跟在赵松后面。
这是他第二次走入验尸房。
那股尸臭比清晨离开的时候,浓烈得多了。
可是他仍然忍受得住,事实根本就没有怎样在意。
话若要细说,的确很长,萧七却没有细说。
但必须说的,都没有遗漏。
他头脑灵活,口齿也饯俐,虽然并没有细说,听的人都能够从他的话,清楚知道在‘捺落迦’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他藏身棺材之内等候幽冥先生回来,赵松不由失声道:‘好大的胆子。’
听到幽冥先生一直躲在庄院之内,藏身暗壁之中,赵松所有的举动都尽在他眼里,一待萧七在棺材卧下,立即就打开暗门出来,一剑穿棺壁,从萧七咽喉上刺过,非独赵松,侍候旁边两个捕快,还有耽在验尸房之内的郭老爹,全都替萧七捏了一把冷汗。
听到幽冥先生将棺材钉起来,赵松四人更就是毛管悚然。
‘后来怎样?’赵松急不及待追问。
郭老爹与那两个捕快亦说话到咽喉几乎出口。
他们要说的正是赵松那句话。
萧七没有卖关子,也没有加以任何渲染,继续扼要的将他的遭遇说出来。
赵松他们亦都已想到萧七后来的遭遇可能会更惊险,但虽然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仍不免心惊魄动。
萧七遭遇的惊险恐怖,实在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一直到萧七将话说完,他们才松过一口气。
赵松的眼睛随即露出了疑惑之色,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萧七颔首,道:‘都是。’
一顿接道:‘至于幽冥先生的遭遇,要问他本人才清楚了。’
赵松皱眉道:‘只怕他本人也不大清楚,不是说,你破棺而出的时候,他已经昏迷倒地?’
萧七道:‘但最低限度,他见过那个地狱使者。’
赵松点点头,目光一转,落向烂泥般倒在旁边的幽冥先生的身上道:‘看样子,这位幽冥先生并不像已经魂飞魄散!’
萧七道:‘的确是不像。’
赵松道:‘以你看……’
萧七道:‘倒有点中了迷药。’
赵松道:‘我也是有此怀疑。’
萧七道:‘这若是事实,那种迷药不可谓不厉害了的。’
赵松道:‘哦?’
萧七道:‘以幽冥先生的武功内力,一般的迷药相信很难不被发觉,也很难将他迷倒。
赵松点头道:‘方才看你们交手,这个老头儿的确是不简单。’
他跟着问道:‘他方才转醒,并没有什么不妥,怎么突然再度昏迷过去?’
萧七道:‘以我的推测,方才他所以转醒,大概是因为淋了雨,吹了风,神智因寒冷而突然清醒过来,药力并没有消散,跟我一动手,药力再发作,结果昏迷过去。’
赵松摸摸胡子,道:‘你的推测不无道理。’
萧七道:‘嗯。’
赵松道:‘果真一如你所说,幽冥先生看见的就并非地狱使者,在那个大堂之内燃烧起来的也并非地狱之火了。’
萧七微喟道:‘我也希望是如此。’
赵松忽然一笑道:‘得娶女阎罗做妻子亦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萧七道:‘何以见得?’
赵松道:‘那最低限度,不用受地狱之苦。’
萧七道:‘我既非恶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就是死,未必就打进地狱之内,即使被打进地狱之内,相信也不用怎样吃苦。’
赵松道:‘很难说。’
萧七道:‘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
赵松道:‘女阎罗若是真个要嫁给你,的确不由你不离开人世。’
萧七淡然一笑,道:‘所以我绝不希望真的有这种事情。’
赵松道:‘那么又如何解释?’
萧七道:‘现在你问我也是白问。’
一顿叹息接道:‘但怎样也好,迟早总会有一个清楚明白的。’
赵松道:‘这也是。’
目光一转,道:‘不过就目前看来,一切的事情毫无疑问,与你多少都有些关系。’
‘看来就是了。’萧七沉吟道:‘那个罗剎鬼女从马车上跌下来,恰好扑向我背后,相信也并非偶然,乃是有意针对我。’
‘目的何在?’
‘就是要我发现藏于其中的尸体。’萧七目光转向白布盖着的那具尸体之上,‘即使当时我并非与人交手,发觉背后突然有一剑刺来,闪避之外拔剑反击,亦是正常的反应,就算不拔剑,用拳脚或者只是闪避,那个瓷像也会在地上碎裂。’
一顿接道:‘看见尸体,就不由我不追究下去,只要我追究,迟早你会找到捺落迦,找幽冥先生问究竟。’
赵松道:‘这附近无疑就只有幽冥先生制造那样的瓷像。’
萧七道:‘所以这若是人为,倒像是有人蓄意嫁祸幽冥先生,当然,那个罗剎鬼女瓷像的扑向我倘非有意,纯属巧合的话,应该就是幽冥先生的所为了。’
赵松说道:‘在将你困在棺材之后,他岂非已经承认,而且有意将你也烧成瓷像。’
萧七道:‘我总觉得他只是信口胡诌,其中会另有蹊跷,因为,他与我非独素未谋面,甚至压根儿一些关系也没有。’
赵松说道:‘那也许是两回事,亦可能……’
说话到一半,他突然住口。
萧七鉴貌辨色,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他有可能被鬼迷?’
赵松无言颔首。
萧七叹了一口气,道:‘这未尝不无可能,甚至那辆车也有可能是一辆鬼车,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无论哪一种推测,都有可能是事实。’
赵松亦自叹了一口气,道:‘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奇怪的事情。’
萧七道:‘岂止你而已。’
赵松道:‘这似乎还是开始。’
萧七道:‘嗯。’
赵松叹息接道:‘不要再闹出人命就好了。’
萧七道:‘我也是这样说话。’
他冷眼望着窗外,道:‘无论是人为抑或是双王的主意,目的若是只在我萧七的话,找我萧七了断就是了,不应该伤害无辜。’
赵松击掌道:‘好汉子。’
萧七目光一转,又落在那具尸体之上,道:‘听说方才有人来认尸。’
赵松点头,道:‘是一个女孩子!’
‘姓杜?’
‘是门外那两个公差跟你说的?’
‘嗯——他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仙仙!’
萧七吁了一口气,双眉一展,但随即又皱起来,道:‘那么死者也许就……’
赵松截口道:‘杜仙仙认定死者就是他的姊姊杜飞飞!’
萧七道:‘凭那只玉镯?’
‘正是!’赵松语声一沉,盯着萧七道:‘你其实早已经认出那只玉镯是属于杜家姊姊所有的了。’
萧七无言颔首。
赵松道:‘怎么当时你不说出来?’
萧七道:‘当时我一心在想,人尚且有相似,物又岂无相同?在未能够证实之前,我实在不想说出来,以免再生枝节,平添麻烦。’
赵松盯着萧七好一会,摇头道:‘你其实并非不敢肯定,而只是不希望那是事实。在逃避现实而已。’
萧七叹息摇头道:‘仙仙和飞飞都是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们哪一个,我都不忍心见到遭遇不测。’
赵松目光一落,道:‘杜飞飞本来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我一些印象也没有,但仙仙这个妹妹如此美丽可爱,飞飞这个姊姊相信也不会怎样逊色,那么美好的女孩,这样横死,的确是令人于心不忍。’
萧七道:‘可惜那个凶手不是你这样想。’
赵松道:‘现在想起来,当时你看见那只玉镯,态度已有些异样,只是我没有注意。’
萧七说道:‘即使你在意问到,我也会避不作答,先走一趟城东,一会幽冥先生。’
赵松道:‘其实你应该先走一趟杜家,看看杜家姊姊有没有什么不妥才是。’
萧七道:‘事情若是真的发生在杜家,杜家的人若是已经发觉,你们多少也应该听到一些风声才是,由此可见杜家的若不是仍未发觉,就必然也不大清楚,去又有何用?’
赵松道:‘有道理。’
萧七道:‘再说,在未确实之前我也不想惊动杜伯母,她老人家的身体,一向不好,未必受得那么大的打击。’
赵松点头道:‘杜仙仙也顾虑到这方面,所以这一次她的到来,也没有惊动母亲。’
萧七接道:‘况且,这事情不发生也已经发生了,在目前必须要做的还是追寻凶手这件事,而且找到了凶手,也一样可知道,这死者是何人,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松道:‘一举两得,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萧七道:‘嗯。’
赵松摸摸胡子,道:‘你无疑也是个很理智的人。’
萧七目光一转,道:‘仙仙她到底说过了什么?’
赵松道:‘她除了认出那只玉镯,认定那是她姊姊飞飞的尸体之外,还说出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来。’
萧七追问道:‘是什么事情?’
赵松索性将杜仙仙的说话覆述一遍。
萧七越听越面色越凝重。
他没有插口,静静的听着,到最后,整个人都好像凝结在空气之中。
赵松将话说完,看见萧七那样子,一声轻叹,道:‘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萧七如梦初觉,苦笑道:‘难道女阎罗竟真的瞧上了我,要嫁与我为妻?’
赵松道:‘像你这样英俊的男人也世间少有的。’
郭老爹旁边忽然插口道:‘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
那两个捕快亦自点头,一个脱口道:‘想不到人间姐儿爱俏,地狱的女阎罗也一样。’
萧七叹息道:‘纵然如此,索性勾我魂,夺我魄,拘我进地狱就是,又何必多害无辜?
赵松道:‘女阎罗所以这样做一定是有她的目的。’
郭老爹又插口道:‘也许萧公子天上金童托世,女阎罗尚需取得玉帝同意,暂时不能够支配萧公子的性命,却又忍受不了人间的女孩子钟情萧公子。’
赵松大笑道:‘听你这样说,女阎罗乃是在吃醋了。’
郭老爹笑笑,道:‘这未尝不无可能,女阎罗到底也是一个女的,哪个女的不吃醋。’
赵松道:‘正如你那个老婆,一大把年纪了,岂非仍然是一个醋坛子?’
郭老爹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她与我走在一起的时候,无论迎面走来的是小姑娘抑或老太婆我都不敢多望一眼。’
赵松笑顾萧七道:‘女阎罗的醋意果真那么大,那你以后在女孩子面前,还是板起面庞来好了。’
萧七苦笑道:‘这也是办法。’
赵松一正面色:‘不过,在事情未清楚之前,这件事我们还是要当人间的事情来处理。
萧七道:‘当然,除非那个女阎罗在我面前出现,否则这种事情我还是不会相信。’
赵松道:‘现在你以为我们应该怎样呢?’
萧七道:‘且待幽冥先生醒来,问他究竟再作何打算?’
赵松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萧七道:‘在目前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赵松道:‘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才醒转?’
萧七道:‘我也不知道。’
赵松道:‘你可是有意留在这儿待他醒来?’
萧七摇头道:‘我现在得先走一趟杜家。’
赵松道:‘应该走一趟。’
萧七目光转落在幽冥先生身上,道:‘这个人你打算怎样处置他?’
赵松道:‘这一个老东西,武功高强,没有你在旁边,我们只怕是应付不了,非将他锁起来不可。’
萧七道:‘这样做并不过份。’
赵松道:‘暂时就锁在这儿好了,在尸体面前,也好教他给我们一个明白。’
萧七道:‘我走一趟杜家,立即就回来。’
赵松道:‘要你辛苦了。’
萧七道:‘这件事无疑因我而起,我岂能不管。’
他缓缓站起身子,一掠淋湿的头发。
灯光下,人看来是那么潇洒,是那么英俊。
赵松不由得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萧七两遍,旁边老爹与那两个捕快竟好像瞧得呆住了。
萧七旋即举起脚步。
赵松欠身道:‘外面雨大,我叫人拿伞子来。’
萧七道:‘不用了,反正这一身衣服已经湿透。’
语声一落,脚步已起,急步走出验尸房,身形一纵,冒着风雨掠过验尸房前面那个院子
再一个起落,人已消失在院子之外。
郭老爹目送萧七消失,吁了一口气,忽然道:‘果真是人中之龙,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就拚却一死,也教她与女阎罗抢过明白。’
一个捕快大笑道:‘你就是有女儿,女阎罗也不会要她的命。’
郭老爹一怔,道:‘为什么?’
那个捕快道:‘因为她知道,萧公子一定不会瞧上你的女儿。’
郭老爹更加奇怪,又问道:‘那又为什么?’
那个捕快道:‘像你郭老爹这个模样,就算有女儿,也不会漂亮到哪里去,萧公子怎会瞧上眼?’
话口未完,他已笑弯了腰。
郭老爹瞪着他,只气得一句话也都说不出来。
旁边一个捕快实时笑顾郭老爹,道:‘老爹你也莫要多说了,否则教女阎罗听入耳里,可就有你麻烦的了。’
郭老爹嘿嘿冷笑,道:‘我行将就木,早死一两年,有什么要紧。’
‘只怕你入到地狱之后,她才来对付你。’
郭老爹笑容一敛,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那个捕快看在眼内,放声大笑。
但才笑了几声,心头不知怎的,意真的寒了起来,慌忙亦闭上嘴巴。
赵松看见他们这样子,既觉得好笑,也难免有些心寒。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非独诡异,简直就是恐怖。
雨仍然是那么大,风仍然是那么急。
萧七出了衙门大门,在石阶之上收住了脚步。
那两个公差看见他出来,左右迎前去,一个随即问道:‘公子见过捕头了?’
萧七点头。
‘事情都清楚了?’
‘嗯!’萧七仰天望了一眼,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萧条。
一个公差亦向天望着道:‘这场雨下得可真突然,也可真大啊!’
萧七道:‘可不是。’
‘公子要走了?’
萧七道:‘嗯。’
‘那儿有雨伞,我去给公子拿来!’
萧七摇头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
目光一转,身形欲起。
也就在这一个时候,一骑快马如飞奔至。
马黑色,神骏之极,马上却是一身红衣。
还是一个女孩子,腰挂着三尺长刀。
她头上戴着一顶竹笠,那顶竹笠却没有遮去她漂亮的脸庞。
那个女孩子事实很漂亮,却不是杜仙仙那种漂亮。
仙仙漂亮得来温柔,她漂亮得来却是有点泼辣。
这股泼辣现在已毕露无遗。
她冒着风雨策马在狂奔,叱喝连声,手中马鞭还不时反抽在马股上。
那一身红衣已经湿透,可是她一些也不在乎。
衣虽然湿水,看来仍是那么红,使得她看来,就像是一团火焰燃烧在马鞍上,燃烧在风雨中。
若是在烈日下,那还得了?
马奔过衙门剎那间,她无意往那边瞥了一眼,一瞥之下,浑身突然一震,目光亦自凝结
那匹马剎那奔了两丈,她才有如梦中惊醒,一声叱喝,硬硬将马勒住。
‘希聿聿’马嘶声中,那匹马旋即被她勒转,回奔向衙门那边。
这一次马奔得更加快,女孩子那股泼辣反而一扫而空,娇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得多,又为什么?
看见了萧七?
那个少女看见萧七的时候,萧七亦已看见了那个少女。
他欲起的身形不由就停下。
以前他看见那个少女,除非来不及,否则能够开溜一定就赶快开溜。
因为那个少女温柔的时候虽然温柔得很,但泼辣起来,十个恶男人加起来只怕还比不上她一半的。
最少他就已经亲眼两次看见她将两间酒楼几乎都拆掉一半。
只因为那间酒楼的小二背后批评了她几句,却被她听了入耳。
那些店小二无疑可恶,但只为了几句话,打了人之外,还要将酒楼拆掉,这样的女孩子也不可谓不可怕了。
她若是叫别人动手,还有的商量的余地,但她却自己来动手,才教人措手不及。
那两次她原是准备将整间酒楼拆掉才肯罢休,幸好拆到一半时候,萧七就来了。
也就只有萧七一个人才能够制止她。
这并非因为萧七武功高强,是因为她太喜欢萧七了。
只可惜她那种表现喜欢的方式,实在令人吃不消了,更可惜的就是虽然与萧七走在一起,她一样还会闯祸,而且因为有萧七在旁,闯的祸更大。
所以萧七看见她,总是找机会开溜。
这一次,他却是站在那里,等着她过来。
因为在现在这种环境,这种天气之下,他未必跑得过那匹马,若是躲进衙门里再行开溜,又担心那个少女在衙门内闯出祸来。
更重要的就是,他也想找到她,好得对董千户有一个交代。
那个少女不是别人,就是董千户的独女董湘云。
‘火凤凰’董湘云。
‘的得’一阵马蹄声急如暴雨乱打芭蕉,那匹马竟然箭也似冲上了衙门大门前面石阶。
两个公差大吃一惊,慌忙左右闪避,一个公差不忘一声叱喝道:‘来者何人,斗胆飞马乱闯衙门?’
话口未完,马已在石阶上停下,董湘云一声娇喝:‘住口。’迎头就是一鞭抽下!
萧七慌忙一把将那条马鞭抄住,道:‘你怎么胡乱打人?’
董湘云也不解释,一声:‘萧大哥!’火云般从马鞍上跃下,随即一手拉住了萧七的一只手。
那两个公差看在眼内,也都怔住在那里。
萧七上下打量了董湘云一遍,叹了一口气,说道:‘半年不见,你还是那个脾气?’
董湘云立即问道:‘这半年你到哪里去了?’
萧七道:‘到处走走。’
董湘云道:‘我却是到处找不到你,有几次很接近了,谁知道赶到那去,你又已早一天离开了。’
萧七道:‘你找我干什么?’
董湘云道:‘没什么,就是要跟你一起。’
萧七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不等等我?’
‘谁知道你追在我后面?’
‘想不到在外面追不着,一回来就遇上。’董湘云格格娇笑道:‘早知道这样,我索性就在家里等你回来,也省得那么辛苦。’
萧七道:‘在外面走这一趟,江湖中人不知道有你这位火凤凰的相信很少的了。’
董湘云道:‘说真的,一路上我实在干了好几件痛痛快快的事情。’
萧七嘟喃道:‘幸好你不在我身旁,否则够我头痛了。’
董湘云笑得花枝乱颤,道:‘看来我追你不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有你在一旁,一定不肯让我放手干。’
萧七道:‘我是回来见到你父亲,才知道你外出找我这件事。’
董湘云道:‘是我爹爹找你?’
‘当然!’
‘到你家?’
萧七摇头道:‘在路上。’
‘这么巧?’
‘他是知道我回来,特别在路上等候的。’
‘有没有对你动刀子?’
‘还好没有。’
‘你放心,就算爹爹动刀子,看在我面上,也不会怎样难为你的。’
‘现在看见你,我才真的放下心。’
董湘云喜形于色,偎着萧七道:‘你心中原来一直牵挂着我。’
萧七叹息道:‘我是担心自己的脑袋搬家,你若是有什么不测,你爹爹的刀子准得向我的脑袋招呼。’
董湘云嗔道:‘你原来只是担心你的脑袋。’
萧七道:‘连自己的脑袋搬家也不担心,这个人的脑袋一定有毛病。’
董湘云道:‘也是道理。’
目光一转,道:‘你好像从衙门之内出来。’
萧七道:‘你以为我在这儿避雨?’
董湘云上下打量了萧七一眼,道:‘看来就不像了。’
她格格娇笑两声,接道:‘一身衣衫湿成这样子,还避什么雨,干脆跑回家算了。’
萧七点头。
董湘云松开拉着萧七的那只手,一拍萧七的肩膀,道:‘那你干什么走来衙门?是不是哪家的女孩子为你单思病死,官府要传你问话?’
萧七道:‘你胡说什么?’
‘然则是什么事情?’
‘我没有时间跟你细说。’
‘你在忙什么?’
‘人命案子。’萧七道:‘这件事情你爹爹也知道,可以回去问他。’
‘我要你说。’董湘云固执的道:‘我要你现在说清楚。’
萧七道:‘又来了。’
董湘云催促道:‘快说快说。’
语声未已,萧七身形倏的一闪,从董湘云身旁掠过,窜下石阶。
董湘云一把抓不住萧七,急嚷道:‘你要到哪里去?’
‘要知道就跟我来。’这句话说完,萧七已在三丈之外。
董湘云拉过缰绳,牵着马奔下石阶,旋即一纵身骑上马鞍,一声娇叱,策马追在萧七后面。
萧七头也不回,蝙蝠般飞舞在暴风雨中,‘飕飕飕’疾向前掠去。
董湘云一面策马,一面连声高呼:‘萧大哥!’
萧七充耳不闻,身形一落即起。
董湘云催骑更急。
‘的得’蹄声中,那匹马如箭离弦,紧追着萧七。
那两个公差目送他们去远。
一个奇怪道:‘那个女娃子是谁?’
另一个回瞪一眼,道:‘连她你也不知道,可谓孤陋寡闻了。’
‘不是不知道,我来到乐平镇还不到半年。’
‘我几乎忘记了。’
‘到底是谁?’
‘她叫董湘云,是董千户的女儿。’
‘奔雷刀董千户?’
‘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董千户?’
‘有一个武功那么高强的父亲,难怪她如此凶恶了。’
‘据说她的武功并不在她的父亲之下呢。’
‘真的?’
‘是否真的不得而知,不过到现在为止她与人动手,从未打败过可是事实。’
‘这么厉害?’
‘所以在路上遇上她,你最好不要招惹她。’
‘我哪有这个胆量。’
‘她最讨厌别人对她口齿轻薄,或者背后说她泼辣什么。’
‘我都记下了。’
‘那最好。’
‘是了,怎么又叫她火凤凰?’
‘凤凰是一种很美丽的雀鸟,她岂非也很美丽?’
‘不错不错,至于那一个“火”字又是……’
‘方才你有没有留意她那身衣衫。’
‘质料很好,颜色也很鲜艳。’
‘而且鲜红得就像烈火。’
‘原来是这个意思。’
‘再加上她的脾气也是烈火一样,这凤凰不叫火凤凰叫什么凤凰?’
‘不错不错。’
‘至于叫她凤凰,据说还有另一个解释。’
‘是不是凤凰有雌雄之意,这位董小姐虽然是一个女儿身,行动却有如男人一样。’
‘想不到你原来也是一个聪明人!’
两个公差相顾大笑。
笑声倏的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回身望去。
长街上杳无人迹。
萧七董湘云早已不知所踪。
一个公差随即又失笑,道:‘你是否担心那位董小姐突然回来,听到我们的说话?’
‘难道你不是?’
那个公差叹了一口气,道:‘看来闲谈还是莫说人非好。’
‘这个倒是。’
‘不过,我们偶然在这里谈谈那位董小姐倒也无妨,因为她就算没有离开县城,也很少会在衙门之前经过。’
‘嗯。’
‘但对于衙门中人,譬如我们大老爷,却还是少说为妙,因为他每天都在衙门之内,很多时都会外出走走。’
‘嗯。’
‘说起我们大老爷,前天我倒听到了一件关于他的很有趣的事情。’
‘你方才说的怎么现在就忘记了?’
那个公差慌忙回转身子。
在他的后面并没有任何人,一个也没有,内望院子就只见风雨迷蒙。
风是那么急,雨是那么大。
风雨下萧七身形箭射,竟然始终走在董湘云之前。
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莫非湘云那匹坐骑跋涉长途,已经很疲倦了?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误。
董湘云反而疏忽了这回事,看见坐骑越跑越慢,只道牠不尽全力,立时就鞭如雨下。
这其实也并非全因为疏忽,她一气之下,本来就什么也会忘掉了。
也是那匹马遭殃,这一顿鞭子下来,一个屁股快要开花了。
幸好这个时候,萧七的身形已停下。
他纵身跃上一户人家门前,就停在那户人家屋檐下。
那户人家毫无疑问是大户人家,外表很华丽,门前石阶左右还有两只石狮子。
董湘云却没有理会那许多,一双眼珠子盯稳了萧七,咯咯的娇笑道:‘我看你还能够跑到哪里去!’
说话间又是两鞭,那匹马一痛再痛,勉强再发力,冲上了石阶。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户人家的大门突然在里面打开来,一个手拿把雨伞,大踏步从里面跨出来。
董湘云一骑正就向那个人迎面撞去。
那个人满怀心事,也本来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开门就跨出,并没有理会那许多,冷不防一匹马迎面冲来,当场吓了一跳。
幸好他武功高强,反应一向都灵敏之极,一声:‘大胆!’身形一顿,右手一抓,就抓住了那匹马的鼻梁。
那匹马也竟就硬硬被他截住了去势。
董湘云亦一声:‘大胆!’一鞭便欲迎头抽下。
那剎那之间她忽然发觉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也同时看清楚了那个人,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当场在半空停顿,一怔旋即失声道:‘爹!’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董湘云的父亲——‘奔雷刀’董千户。
这户人家也正是董家。
董千户亦自一怔,脱口道:‘怎么是你小丫头回来了。’
萧七一旁看在眼内,实在有些好笑。
董千户跟着也发现萧七就站在一旁,‘哦’一声接道:‘小萧也来了。’
萧七忍不住笑,欠身道:‘老前辈。’
董千户‘唔’一声,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萧七两遍,说道:‘你怎么一身湿透?好像落汤鸡一般。’
萧七道:‘风雨奔下来,岂能不变落汤鸡?’
董湘云插口道:‘我在衙门前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身湿透了。’
董千户道:‘是么?’目光一闪,又问道:‘你莫非已经找到了那个幽冥先生?’
萧七点头。
董千户再问道:‘人已送去衙门?’
萧七道:‘相信赵松现在已将他用铁链锁起来。’
董湘云又插口道:‘幽冥先生是那一个?萧大哥为什么要找他?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董千户一个也不答,却叱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董湘云瞪眼道:‘谁是小孩子?’
董千户也不理会她,接问萧七道:‘那个幽冥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萧七道:‘很奇怪的一个老头儿。’
‘如何奇怪?’
‘相貌肌肤,以至言谈举止,与常人都有些分别。’
‘懂不懂武功?’
‘相信不在我之下。’
‘你如何将他抓住的?’
‘手到拿来。’
‘不是说他的武功……’
‘我抓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过去了。’
‘是你出其不意将他击倒?’
萧七摇头,道:‘另有其人。’
‘是谁?’
‘目前尚未清楚。’
‘你在哪里抓住他的?’
‘他那个地狱庄院的大堂。’
‘一直没有醒转?’
‘醒过一次,在衙门验尸房之外,与我交手几招,却又再度昏迷。’
‘原因何在?’
‘尚未清楚。’
‘这真是奇哉怪也。’
‘要清楚,目前惟有等他醒转,而神智又完全回复正常,问他一个详细。’
‘以你看,什么时候才会再醒转?’
‘看不出。’
董千户目光一扫,道:‘你是离开衙门的时候,看见湘云的?’
董湘云道:‘是我先看见他。’
萧七一笑道:‘但无论如何,总是我将你带回家来。’
董湘云一怔道:‘你要去的就是我家吗?’
萧七道:‘正是。’
董湘云追问道:‘为什么?’
萧七道:‘将你交给你爹爹。’
他转向董千户,道:‘老前辈,湘云我现在交给你了。’
董千户连声道:‘好!好!’
萧七道:‘以后你得看稳她才好,再跑掉,可与我无干。’
董千户大笑道:‘当然当然。’
萧七道:‘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辞了吧。’
董千户道:‘急什么?进去喝几杯酒,我们好好的谈谈。’
‘心领,我现在实在没有空闲。’
董千户道:‘就是那件事?’
萧七道:‘不错。’
董千户问道:‘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
萧七道:‘暂时我一个人还可以应付得来。’
董千户道:‘我们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千万别客气。’
萧七欠身道:‘是——晚辈就此告辞,改天再来拜候。’
董千户道:‘万事小心!’
‘是。’这一个‘是’字出口,萧七人已在石阶之下。
董千户道:‘我这柄雨伞拿去用!’
也不管萧七接受与否,脱手将雨伞抛向萧七。
萧七只好接下,也不多说,手一挥,将雨伞撑开,身形亦同时展开,疾向左方掠去。
董湘云看在眼内,一声:‘萧大哥!’便待将坐骑勒转追下,可是她的手才一动,鞭缰便已给董千户抄住。
董千户笑问道:‘你还要到哪儿?’
董湘云道:‘跟萧大哥一起。’
董千户又问道:‘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
董湘云反问道:‘在干什么?’
‘查案。’
‘哦?’
‘是人命案子,也是一件很奇怪,很棘手的案子,单凭赵松一个人我看是绝对解决不了。’
‘赵松是谁?’
董千户未回答,董湘云已省起来,道:‘是不是这儿的总捕头?’
‘就是那个赵松。’
‘萧大哥干什么这样卖力去帮助他查案?’
‘因为这案是我们同时遇上的。’
‘我们?’
‘萧七、赵松之外,还有你爹爹我。’
‘怎么爹爹反而留在家中?’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顽皮的丫头。’
董湘云奇怪道:‘与我有何关系?’
董千户道:‘我是回家看着你可曾已平安回来?’
董湘云摇头道:‘我不明白。’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但面孔破烂不堪,已根本分辨不出本来面目。’
董湘云恍然道:‘爹爹担心那个女孩子就是我?’
董千户道:‘担心得要命,你这丫头一去半年,全无消息,本来已经够我担心了。’
董湘云面上不觉露出歉疚之色,垂下头。
董千户笑接道:‘我方才原待走一趟衙门,看看可有什么结果,谁知道一开门,丫头你就出现眼前。’
他大笑不绝,现在他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
董湘云看在眼内,更觉得歉疚。
她忽然想起了萧七,回头一望,长街上哪里还有萧七的影子。
‘不说了,我现在不追,萧大哥又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她嚷着要去扳开董千户抓着缰绳的手。
董千户那只手却像是铁钳子一样,笑应道:‘担心什么,小萧既然回来,最少有两三年不会再外出。’
董湘云道:‘他若是现在就外出,你得替我找他回来。’
董千户道:‘依你。’
董湘云还是频频回顾,一面道:‘你让我去嘛,我答应你很快就回来!’
董千户道:‘他现在哪里去,你可知道?’
董湘云摇头,道:‘爹爹你莫非知道?’
董千户道:‘也不知道。’
董湘云道:‘那么我沿途找路人问问,总会知道他的去向的。’
董千户道:‘这个天气,街道上就算有人行,也无暇理会其它人,况且小萧回来,还是今天早上的事情,知道他回来的人只怕没有几个,谁会特别留意他在街上走过?’
董湘云呶嘴道:‘都是爹爹不好。’
董千户道:‘爹爹不让你追下去,有原因的。’
董湘云道:‘什么原因?’
董千户道:‘小萧急着离开,必然有所发现,又或者须到某处一行,你纠缠着他,我只怕坏了他的正事。’
董湘云道:‘有我在一旁协助他,说不定事半功倍呢?’
董千户摇头。
董湘云不服气的道:‘我的武功难道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董千户说道:‘这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
‘那是什么?’
‘现在正需要脑筋冷静的时候,你在他旁边絮絮不休的说话,叫他如何冷静得了?’
‘我可以不开口说话。’
‘真的能够?’
‘就算真是能够,现在也没用了。’董湘云望着风雨下的长街,有点无可奈何。
董千户笑笑道:‘反正他有一段日子不会外出,多的是时间,那又何必如此着急?’
董湘云呶嘴不语。
董千户看着她,摇摇头道:‘你在外面走了半年,怎么回来仍然是个火爆的脾气?’
董湘云道:‘这可是学你的。’
董千户道:‘爹是男人,你可是一个女孩子。’
‘都是人。’
‘女孩子心要细,要耐性。’
‘我可不惯。’
‘那么最低限度,说话态度你也得学温柔一些。’
‘最讨厌就是那种娘儿腔。’
董千户不由叹息道:‘现在我倒有些后悔一直教你跟在我身旁。’
‘为什么?’
‘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变成男人那样。’董千户叹息接道:‘我好的坏的,你简直全都学得十足。’
董湘云笑道:‘这才像你的女儿。’
董千户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也很高兴,现在却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嫁不出去。’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董湘云大笑道:‘嫁不出去,才能留在你身旁,岂非更好。’
‘一些也不好。’董千户正色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爹可以照顾自己,哪用你留在身旁。’
‘既然如此,我就嫁人好了。’董湘云大笑不绝,她笑得简直就像个男人。
甚至比一般男人还要豪爽。
董千户听得眉头大皱,连连摇头道:‘男人娶老婆,都是拣温柔的娶,你现在这样的脾气态度,只怕第一面,人家就给你吓跑了。’
‘那是一般的男人,萧大哥可不是他们那么想。’
‘你凭什么肯定?’
‘方才他看见我就没有跑了。’
‘你是否很喜欢这小子?’
董湘云反问道:‘你难道不喜欢?’
董千户捋须笑道:‘很喜欢,这小子也实在很不错。’
董湘云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遇上第二个像他这样可爱的男人。’
董千户大笑道:‘幸好你这句话只是爹爹听到,否则教别人笑话。’
董湘云忽然蹙眉道:‘不知他觉得我怎样?’
董千户道:‘很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问过他。’董千户笑笑道:‘而且我还跟他谈过你们俩的婚事。’
董湘云的娇靥终于一红,却又忍不住追问道:‘萧大哥他……他怎样表示?’
董千户只笑不语。
董湘云连随滚鞍下马,拉着董千户的手臂,一面摇撼一面催促道:‘爹你快说嘛。’
董千户笑道:‘他说这件事你回去再说。’
董湘云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董千户‘哦’的一声,道:‘这个也想不通。’
董湘云的娇靥又一红。
董千户笑道:‘你半年不知所踪,谁知道是否会遭遇不测,当然要见到你,才能够谈的了。’
董湘云道:‘我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董千户道:‘可惜他现在却忙得要命呢!’
董湘云目光转向萧七离开的方向,道:‘我……’
董千户截道:‘就是急,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即使他现在答应你了,这也得等一段时间来筹备。’
董湘云的娇靥更红了。
董千户目光一转,道:‘总之这件事,包在爹爹身上就是了。’
董湘云嚷道:‘一定的。’
董千户说道:‘爹爹几曾跟你开过玩笑。’
这个人的自信心,也不可谓不惊人了。
萧七现在若是在旁边,听到这些话,只怕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董湘云有生以来,娇靥最红的一次,相信就是现在这一次吧,她红着脸庞,声音也低了起来,道:‘爹爹你真好。’
董千户大笑道:‘方才你不是说爹爹不好?’
董湘云跺跺脚,低语不言,一副女儿娇羞神态。
董千户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儿这样子,只瞧得怔在那里,半晌才一声轻叹,道:‘这丫头其实一些也不难看,若不是平日像男人一样,小萧那方面,又何须我出马呢?’
董湘云方侍说什么,董千户话正接上,道:‘不过以我看,他对你的印象其实也不错。
董湘云‘嗯’的一声。
董千户倏的一皱眉,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并不是全无对手。’
‘谁?’
‘杜飞飞、杜仙仙姊妹。’
董湘云面色一沉,道:‘这两个丫头就是喜欢纠缠着萧大哥。’
‘话不是这样说。’
‘一看见她们,不知怎的我心里就有气。’
‘她们姊妹其实也都很漂亮,若说到温柔,你可就比不上她们了。’
董湘云‘哼’一声,道:‘娘儿腔,怪讨厌的。’
董千户笑笑道:‘女孩子本该就是那样。’
董湘云闷哼。
董千户接道:‘她们的老子杜茗与小萧的老子是结拜兄弟,小萧与她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就是喜欢她们也不足为奇。’
董湘云只是闷哼。
董千户又道:‘其实她们姊妹也是很可爱的,尤其仙仙这个丫头。’
董湘云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否认仙仙的确很可爱。’
语声猛一沉,道:‘但她若是喜欢萧大哥,要将萧大哥抢走,可就莫怪我对她不客气了。’
董千户一呆。
董湘云接道:‘萧大哥可是我的,谁要喜欢他,要在我身旁将人抢去,得先问我手中刀!’
董千户叱道:‘胡说什么。’
董湘云的右手不觉已握在刀柄之上,眉宇间不觉也露出了杀机,冷笑道:‘不管杜飞飞也好,杜仙仙也好,要打萧大哥的主意除非她不要命!’
她完全不像在说笑。
董千户脱口问道:‘那若是小萧的主意又如何?’
董湘云挑眉道:‘我连他也杀掉!’
董千户又是一气,竟然不由自主的打从心底寒了出来。
他一声轻叱,道:‘在爹爹面前尽管胡说,在别人面前,可不要这样,你说笑别人当真,万一杜家姊妹真有什么失闪,你可就嫌疑大了。’
董湘云道:‘我才不管这些。’
董千户道:‘这种笑说要不得的,记稳了。’
董湘云道:‘我是认真……’
董千户断喝道:‘住口!’
董湘云闭上嘴巴。
董千户又叱道:‘萧七若是不喜欢你,那就是你不好,应该好好的反省才是,不反省倒罢了,还要杀人,哪有这个道理。’
董湘云不作声。
董千户再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想自由,有每个人的喜恶,自己喜欢的人未必就喜欢自己,也不能够强迫对方来喜欢自己。’
董湘云忽然一笑,道:‘萧大哥他又没有说不喜欢我,现在我也没有去杀人,爹你凶什么?’
董千户怔住那里。
董湘云接道:‘不说了。’拉过缰绳往门内走去。
董千户大喝道:‘站住!’
董湘云应声停下,笑道:‘你就是教训我,也等我坐下再教训好不好?’
董千户摇头道:‘简直目无尊长。’
董湘云道:‘我可是学你的。’
董千户道:‘胡说!’
一步跨前,又道:‘你丫头越来越大胆了,这一次若不好好的教训你,以后还管不了了。’
董湘云道:‘你要我听话其实也容易得很。’
董千户笑道:‘我明白你的说话,那也好,我管不住你,总不信萧七也管不住你。’
董湘云这一次不作声了。
董千户连随挥手道:‘进去进去,换过衣服到内堂见我,那一笔账,我非要好好的跟你算算不可。’
‘哪笔账?’
‘一声不响,溜了出去,半年也不回家,就不管你爹爹担心。’
‘事先我问过你了。’
‘我可没有答应。’
‘谁叫你不答应?’
董千户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你这样一个人走了出去,万一遭遇不测,我这个做爹爹的将会怎样难过?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你娘?’
董湘云怔怔的望着董千户,静静的听着,她忽然发现半年不见,董千户已苍老了很多。
她开始感到难过,但没有说话。
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董千户又叹了一口气,再次挥手道:‘快进去换过衣服,着凉可就不好了。’
董湘云有些哽咽,欲言又止,缓缓垂下头,牵着坐骑缓缓走进去。
董千户跟在后面,眉宇逐渐又展开。
无论如何,女儿现在总算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