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操教师叫派费尔,对这个家伙尤其得小心提防。列队进了食堂,得先默祷三分钟。派费尔就在长凳背后来回巡查,专捉偷偷说话的人。
波兰克眼梢角左右一扫,身后好像没有人。不知今儿晚上吃些什么名堂?
嗵的一家伙!头上疼得火辣辣的,一层一层往里透,脑壳里也一层一层受到震荡,只觉得晕晕乎乎直打转。
你倒好啊,波兰克,我说不许出声,就是不许出声。
他呆呆地瞪着面前的盘子,只能等疼痛自己消失。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才没有用手去揉脑袋。
事后的话:天哪,派费尔这个家伙背后长着眼睛哩!
有时候可以用些小计。派费尔或者神父、嬷嬷不在的时候,这里实际的头儿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叫“左撇子”里佐。你呀,跟他一定得拉上点交情,要不就别想出头。
“左撇子”,有什么事能为你效劳吗?(这话是十岁的波兰克说的。)
“左撇子”正在跟他的助手说话。滚开点儿,波兰克。
唷,怎么啦?我哪儿碍着你啦?
滚开点儿。
他在宿舍里转了一圈,把五十张床铺,连同那些半开半掩的小柜子,都摸了个遍。
在一只小柜子里发现一只苹果、四枚分币,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偷了十字架,不慌不忙回到“左撇子”的铺位上来。
嗨,“左撇子”,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我要这玩意儿有屁用?
当件礼物送给凯瑟琳嬷嬷不好吗?
“左撇子”考虑了一下。不错……不错。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卡拉汉的铺上“掏”来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关照他别声张,包他不会嚷嚷。
这我不会自己去“掏”?
省了你的麻烦哪。
“左撇子”笑了,波兰克的计策也成功了。
不过也有义务。“左撇子”喜欢抽烟,晚上熄灯以后可以偷偷抽上半包而不致被发现。所以就专门有一支队伍,每隔一天要夜出一次,去给“左撇子”搞香烟。
天一黑,四个孩子就偷偷溜到孤儿院的围墙脚下,两个垫脚,两个上墙。上墙的两个跳到外边的马路上,过两条街到商业地段,找一家糖果店,在店门口的报摊跟前磨蹭。
一会儿波兰克进了店,走到香烟柜前。
小弟弟,要买什么?——糖果店老板迎上来问。
呃,我要买……他朝店门外一望。先生,那个孩子在偷你的报纸哪!于是同党飞快往街上逃,老板拔脚在后面追。波兰克急忙抓起两包香烟,对着哇哇乱叫的老板娘把大拇指往鼻尖上一搭,做了个“见鬼去吧”的手势,就朝另一头撒腿跑了。
十分钟以后,两人在孤儿院的围墙外会合。一个托起另一个先翻上墙头,然后一个伸下手来,另一个拉着他的手攀上去。他们偷偷穿过空空的走廊,把香烟给了“左撇子”,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前后总共不过花了半个小时。
这算得了什么——波兰克对隔壁床上的孩子悄悄说道。
一次,“左撇子”抽烟给发觉了。违犯院规特别严重的,就有特别的处罚办法。阿格尼丝嬷嬷让孩子们列成了一行,叫“左撇子”叉开两腿骑在一条板凳上,把屁股撅得高高的。一长行的孩子,就得一个个依次过来,每人打他一下屁股。
可是孩子们全不敢打重,一个接一个,都只是过来轻轻拍了一下。阿格尼丝嬷嬷火得要命。她大喝一声:你们要替我把弗朗西斯狠狠地打!谁不照办,我就罚谁!
轮到下一个,上来既不轻也不重地把“左撇子”打了一下。阿格尼丝嬷嬷叫他把手心伸出来,手里的戒尺马上重重地给了他一手心。于是孩子们就一个个先上去打了“左撇子”,再回过头来自己挨一下手心。
阿格尼丝嬷嬷气坏了。她暴跳如雷,身上的长袍嚓嚓乱响。嘴里一再嚷嚷:把弗朗西斯狠狠地打!
可是谁也不听她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挨过了手心,就在旁边站成一圈看他们的。“左撇子”哈哈大笑。轮完一遍以后,阿格尼丝嬷嬷半晌没动,显然是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叫他们重新打过。可是她终于认了输,于是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口气,叫大家排了队去上课。
波兰克倒真是上了深刻的一课。他对“左撇子”佩服得不得了。小孩子还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是一个劲儿摇头。好家伙,“左撇子”真有两下子!
两年以后,妈妈来把波兰克领回家去。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两个哥哥已经出去做工。他临走前,“左撇子”用帮会里的握手礼跟他握了手。
你是个好样儿的,老弟,等我明年出去了,我一定去看你。
又回到了老街上,他这个年纪又有这个年纪新的玩乐方式。吊电车是家常便饭,到铺子里偷点儿是收入的来源。最好玩的还数抓住一辆高速行驶的运货卡车,吊在后挡板上到了城外,一口气搭上十五英里的飞车。妈妈给他在肉铺子里找了个送货的活儿,这个差使他干了两年。
干这个差使也有妙不可言的时候。
他十三岁那年,一次送肉上门,碰到一个女主顾来打他的主意了。
哈啰——那女人开出门来招呼说——哎呀,你的妈妈就是……就是……
太太,我的妈妈是钦微支太太。
对,我认识你妈妈。
太太,请问这肉放在哪儿?
放在那儿好了。他放下了肉,对她看看。太太,没别的事儿了吧?
坐会儿嘛,你一定累了。
不了,我还有很多货要送呢。
坐会儿嘛。
他盯了她一眼。那好,我就坐会儿吧。
事后他觉得,他像是补上了一课,这一下心里就敞亮了。他本来早就看透了:男人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但是倒没有去想过女人如何。现在他可以肯定女人也一样尔虞我诈,朝三暮四,千万信不得。
临走之时:好,再见了……
你叫我格特鲁德好了。说完咯咯一阵痴笑。
倒没有想到过她还有个名儿呢。在他的心目中她直到现在还只是一位要他送肉上门的顾客某太太。
再见了,格蒂(格特鲁德的昵称)。过天再来看你。
过了好几个钟头他才回过神来,对这种久闻其名的勾当反复回味,感到美妙无比,自忖真是飞来之福。第二天他又顺便去看了她,这一年夏天,他就成了她门上的常客。
几年一晃过去了,他年纪也大起来了,虽说学问始终没有长进,毕竟还是长了许多见识,不过他的情况却很少变化。工作是换过不少,做过卖肉的,在屠宰场里管过牲口,甚至还替住在北区的某某人家开过汽车,可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工作可换了。新的差事简直都还没有好好干上手,就已经觉得没啥干头了。
一九四一年,他十八岁,有一次在看球赛时又遇到了“左撇子”里佐,他们就在一块儿坐。“左撇子”已经发福了,看上去是一副财源旺盛的样子。留了小胡子,真不像二十二岁,倒像是三十已过。
哎,波兰克,你一向在哪里得意呀?
到处撞运气呗。
“左撇子”笑了。波兰克老弟还是没改老脾气!伙计,你可真会逗乐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来的话我早就给你找个好差事了。
不瞒你说,一直抽不出空啊。(其实这里边还另有个原因。他虽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抱定了一个做人的宗旨。就是:好朋友一旦“发”了,不请你的话你就千万别去找他。)
那你在我的手下干好了。
哎呀呀诺维科夫,你这个要命的俄国佬啊!你今天打球是没带眼睛还是怎么着!波兰克狂叫完了这才坐下,把脚往前排椅子上一搁。你说什么来着?
你在我的手下干好了。
波兰克做了个鬼睑,噘了噘嘴巴。咱哥们儿的事总该好说吧——他用切口[213]说。
他从头两个月的收入里省下了一笔钱,凭这笔现钱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辆汽车。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就驾着汽车到一些糖果店和理发店去收彩票账。收齐以后,到“左撇子”家里把取到的现款和票据交掉,就又回自己新租的那套一应俱全的公寓。就是这样的工作,可以挣到一百块钱一个星期。
一天夜里,却碰上了一件有点稀罕的事儿。
嗨,阿尔,你好吗?他在雪茄柜前停了一下,挑了一种三毛五两支的。(叼在嘴里转呀转的)你说什么?
这阿尔是个中年人,提了一袋辅币,迎着他走了出来。嗨,波兰克,这里有个人要领奖金。他的彩票中彩了。
波兰克耸耸肩膀。你为什么不告诉这位幸运的先生,弗雷德明天就会把奖金送来?
我告诉他啦,他就是不信。喏,他就在那边。(一个寒酸相的瘦个子,长着红红的尖鼻子。)
是怎么回事啊,老兄?——波兰克说。
我话要说清楚,先生,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存心来吵架的,我的彩票中了彩,我是来领奖金的。
你先等等,老兄,让我先喘口气。他对老板眨了眨眼。那你也用不着这样大叫大嚷啊。
听我说,先生,你让我把钱领了去不就完了吗。572号中了彩,不是吗?瞧,彩票在这儿。(几个进来买糖果的孩子来看热闹了,波兰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咱们到里间谈去。(进了里间,他把门一关。)好啊,老兄,你中彩了,奖金明天就送来。我们收款是一个人,兑奖又是一个人。我们的公司大得很哪,老兄,又不是你一张彩票的事。
谁能担保你们的人一定会来呢?
你这张彩票押了几个钱?
三分钱。
那你的奖金就是二十一块咯?怎么着,你以为二十一块钱就能叫我们破产啦?他哈哈大笑。半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老兄。
(那只手还是抓着他的前臂不放。)我今儿晚上就要,先生,我想喝一杯,都快谗死啦!
波兰克叹了口气。喏,老兄,你拿一块钱去。明天兑了奖还给弗雷德就是。
那人接了钱,望着手里的钱半信半疑。你真够朋友,先生。
好啦好啦,老兄。(他一端肩膀,甩掉了那人的手,就穿过店堂,出门上车。)在去下一站的路上,他不住地摇头,心里感到无比轻蔑。
小家子气!中了二十一块钱的彩,就只当我们要张罗三天三夜才还得清他的债,这傻瓜蛋!哼哼!为了二十一块钱东钻西钻,也有这样没出息的赌鬼!
哈啰,妈妈,你好吗?卡西米尔的好妈妈呀,你好吗?
妈妈疑心重重的目光从门缝里看了好一阵,才认出他来,于是就把门开大了。
孩子,都有一个月没看到你啦——她用波兰话说。
两个星期,一个月,还不是一样?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一点糖果,给!(看到她脸上疑惑的神气,他皱了皱眉。)你的牙齿还没有去补吗?
妈妈耸耸肩膀。我买了点东西把钱用掉了。
哎呀,妈呀,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补呀?
我买了几块衣料。
又是给玛利买的?
大姑娘没出嫁,总要做几件衣服吧。
唉!(玛利已经走了出来,冷淡地向他点了点头。)你近来在干些啥呀,还在吃闲饭吗?
不许你胡说,卡西米尔。
他拉了拉背带。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嫁人,让妈妈也轻松点儿?
因为男人都像你,你们都是安的一个心眼儿。
她想要去当修女——妈妈说。
当修女?我的老天爷:他把姐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当修女!
史蒂维[214]认为恐怕也只能这样。
他平心静气地瞧了瞧姐姐瘦削憔悴的脸儿、眼眶下发黄的皮肤。是啊,看这光景恐怕也只能这样了。轻蔑的心理又在他胸中蠢动了,轻蔑中还隐隐有些可怜。妈妈,那我可就托她的福了。
你这个无赖——玛利骂了起来。
别嚷嚷——妈妈说。好吧,孩子,既然你愿意托她的福,也就是了。
唉!(都怪自己。怎么好说托她的福呢。)好吧,就当修女去吧……史蒂夫怎么样啊?
他干活够辛苦的。他的小儿子迈盖又病了。
我改天去看他。
你们兄弟妹妹几个,要互相团结才好啊。(两个已经死了,余下除了玛利和卡西米尔以外也都男婚女嫁了。)
是啊。妈妈这屋里的开销都是他负担的:东一张西一张的抽纱碗垫、簇新的软垫椅、五斗柜上的烛台,都是他买来的。可是这屋里总有股说不出的灰溜溜的味道。嗐,不好受!
你说什么,卡西米尔?
没什么,妈妈,我得走了。
你还才来呢。
对,我知道。喏,这几个钱你拿着。你的牙齿千万去补一补,好不好?
再见,卡西米尔。(这是玛利说的。)
啊,再见,亲爱的。他又瞅了她一眼。要去当修女?就去当呗。祝你幸运啦,亲爱的。
谢谢你,卡西米尔。
对了,我也有些小意思送给你。收下吧。他往她手里一塞,就匆匆出了门,下楼而去。看见几个顽童正在撬他汽车上的轮毂盖,他赶紧把他们轰开。还剩三十块钱。要维持三天可不大容易呢,近来他在“左撇子”家里打牌老是输钱。
波兰克耸耸肩膀。是赢是输,反正看运气吧。
他一把推开了坐在他膝头上的那个“黑里俏”的小女人,懒洋洋地走过去跟“左撇子”和卡勃里斯基帮的那位好汉相见。宴会上请来的四人乐队乐声柔婉,茶几上早已泼上了好些酒。
有什么见教,“左撇子”?
我请你来见见沃利·博勒蒂。彼此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
你是个可靠的人,波兰克——“左撇子”说。
那可不含糊。
卡勃里斯基想找一个人替他掌管他地面上南路的姑娘。
就为这事?
就为这事。
他寻思了一会儿。(干这档子事进账肯定要比现在大,而且要大得多,这他倒是用得着,可是……)这种事不好办哪——他不觉沉吟起来。(只要政界上风向一转,哪个部门把脸一变,他就难免要成为挨打的靶子。)
你今年多大啦,波兰克?
二十四——他撒了个谎。
还年轻着哪——那个叫沃利的说。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波兰克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事做不出决断。
不忙,不过下个星期说不定就要开张了。
那就让我考虑一下吧。
可是第二天,他正还委决不下,却收到了征兵局的通知。他轻轻骂了一声。他知道麦迪逊街上有个人会给人破耳鼓,就给此人打了个电话。
但是还没有到他那儿,波兰克半路上又改变了主意。
唉,见鬼,真是撞上晦气了!他掉转了车头往回开,心里倒平静了下来。从脑瓜子的背旮旯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