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克洛夫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虽然胸脯不停地起伏,话还是说得很清楚,慢腾腾的:“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他瞅着他们,满心鄙夷:瞧他们似听非听的那种木愣愣的样儿!“既然你们都累得不行了,那就我来放哨吧。”他的话他们多半都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了的,也根本没有听出个意思来。他们躺在那里什么都懒得管了。
慢慢的,他们恢复过来了,呼吸平复了,腿也重新有了些力气。可是挨了这一场伏击、赶了这一程路,他们毕竟神困体乏了。朝阳已经高高升起,热得难受,他们被烤得昏昏沉沉,趴在地上,眼看着脸上的汗水一滴滴都落在胳臂上。米尼塔还反了胃,吐出又干又酸的一块块,都是早上吃下的干粮。
他们定下心来以后,想到了少尉的死也只是稍稍感到有些不安。他死得太突然了,太意外了,他们根本来不及有多大的伤感可言;倒是一旦没有了他,他们反而觉得很难相信侦察排里还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少尉。怀曼爬到雷德身边躺了下来,没事找事似的,拉着一两棵野草用手指掐呀掐的,时而还摘几片草叶放在嘴里,嚼了嚼吐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真玄!”他知道再过个把钟头他们就要往回开了,心里有了谱,在这里躺着倒也挺惬意。可是误中埋伏的惊慌心情仍留下了一些余波,时而还要在他身上引起一阵动荡。
“是啊。”雷德含糊应了一声。心想:这下轮到少尉了!少尉听说他不肯当下士便把脸一沉的那个情景,顿时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思绪触及了一个最敏感不过的问题,心头隐隐感到有些苦闷,似乎有件事他明知自己无力对付,可是眼看还非得碰上不可。
“少尉是个好人哪。”怀曼突然脱口说道。话一出口,自己也大吃了一惊。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明白:今天他最后一眼见到的侯恩,横尸血泊、什么都已经完了的侯恩,原来就是曾经来跟他讲过一两句话的那个侯恩。“是个好人哪。”他说第二遍就有些犹豫了,因为说了这话心里害怕,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那班当官的,没有一个小子是好的。”雷德骂了起来。火儿一冒,瘫软的四肢激动得直抽。
“喔,不能这么说吧,当官的也有好有坏……”怀曼温和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心里总还觉得少尉的那副嗓音和他殷红的鲜血好像连不到一块儿。
“有好有坏?再好的都还不配我啐一口呢。”米尼塔气冲冲地说。他尽管有个小迷信,没忘记说死人的坏话是忌讳的,可是一发狠,就不管这一套了。“我心里有话我就敢说,我看当官的全都不是东西。”那高高的额角底下,一对眼睛显得很大,神情也很激动。“他呢,既然是为了能让我们回去才丢了脑袋的,那我觉得对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是上面派来的,上面又不管下面的死活,他能跟谁理论去?“唉!”他点上一支香烟,战战兢兢地抽了几口,因为烟一入肚,搅得肚子里直翻腾。
“谁说我们要回去啦?”波兰克问道。
“少尉说了。”怀曼说。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是少尉说的。”他翻过身去,趴在地上。
波兰克挖了挖鼻子,说:“你敢担保咱们就一定不会丢脑袋了?”看这光景有些蹊跷,实在有些蹊跷。那个克洛夫特真不是个东西。十足是个恶棍。世界上怕就怕这种王八蛋。
怀曼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他一时又想起了那个没有再给他来信的女朋友。现在女朋友是死是活,他也根本不在乎了。这种事算得了啥?他抬头望着大山,心里只希望能往回走。可克洛夫特说过什么没有呢?
像是来回答他的问题似的,在那里放哨的克洛夫特,这时候却慢悠悠向他们走过来了。“好啦,弟兄们,该出发啦。”
怀曼问道:“我们回去了吗,上士?”
“别乱说一气,怀曼,我们要翻大山过去。”回答他的是一片震惊、愤慨的低声咕哝。“怎么,哪个有意见吗?”
“你有什么理由不叫我们回去,克洛夫特?”雷德问道。
“上面给我们的任务可没叫我们回去。”克洛夫特觉得一股强烈的怒火冒到了喉咙口。现在看谁还能拦着他!他一时间真想端起枪来,冲着雷德的脑袋叭的一枪。他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快起来吧,弟兄们,难道你们还要叫日本佬在前面恭候你们?”
加拉赫对他怒目而视。“回去是少尉说好了的。”
“现在这个侦察排就得听我的。”他瞪起了眼睛盯着他们,终于用眼光把他们制伏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站了起来,绷着脸把包往肩上一背。他们已经有点木然了。经过了这个打击,他们再也提不起一点劲儿了。“呸!这浑蛋!”克洛夫特听见有人这么叽咕了一声。他暗暗冷笑,也给了他们一句厉害的:“看你们这帮娘们!”
他们都各就各位,站好了。他这才改用平静的口气,说道:“出发吧。”
太阳已经半天高了,队伍慢慢开始行动了。才走了几百码,他们就又累得不行了,只是恍恍惚惚地硬着头皮往前走。其实骨子里他们本来就不信任务真会这样轻易了却。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沿着壁立的山崖,一路向东走去。走了二十分钟,看到山根绵延不绝的陡壁上首次出现了断裂。一条深沟斜斜向上伸去,有好几百英尺长,往里通到第一道山梁上,两边的红黏土岩壁在灼热的阳光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辉。克洛夫特一言不发,直奔那深沟而去,于是队伍就开始攀登大山了。现在也只剩下八个人了。
波兰克对怀曼说:“克洛夫特这家伙你是了解的,他是个空想家,就是这么个货色。”这句得意的话很使他自得其乐了一阵子,可是顺着沟底火烫的黏土岩一路吃力地往上爬,他一会儿就把这句得意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事情有点蹊跷。他得找马丁内兹盘问盘问。
怀曼的眼前又出现了少尉的影子。今天遭到伏击以后一直在他心头打转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这时一下子都清楚了。他是挺怕被波兰克嘲笑的,可是脑子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嘴里就叽咕开了:“我说,波兰克,你看这世上真有上帝吗?”
波兰克笑了笑。背包带子擦得皮肉生疼,他把带子往上提了提。“就有也准是个王八蛋。”
“哎,这是什么话。”
一路千辛万苦,队伍顺着深沟继续往上爬去。
飞回到过去:
波兰克·钦微支
有了窍门,无所不能
一张嘴巴不干不净、富于表情,左侧缺了上边三颗大牙……年纪大概还只二十一岁,可是一双眼睛机灵而轻佻,一笑起来就显得皮老脸皱,像个中年汉子。钩钩的鼻子,带节的鼻梁,往里削的长尖下巴,缩得紧紧的牙床骨,米尼塔觉得那活像漫无边际画里的山姆大叔。不过米尼塔觉得跟他在一起有点不大自在;凭他那点所见所闻,他自知不足以同波兰克较量。
楼下的门锁已坏是不消说得的,信箱早已让人给偷走了,门上剩下的铰链也都锈烂了。过道里一股味儿不啻小便池,门口乌糟糟的花砖吸饱了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阴沟里逸出的臭气,有白菜大蒜味,有卫生设备年久失修沉在弯管里没有清除掉的积垢味。上楼梯的话得往墙这边靠靠,因为那边的扶手已经坏了,左一偏右一晃的,好像沙滩上烂得只剩了架子的一条破船。地板尽头墙壁脚下阴暗的角缝里有老鼠踩着尘土闲步,还有爬出窝来溜达一番的蟑螂,那更是信步所至,旁若无人。
贯通各楼浴室的通风井里不断扔进杂物,有时还倒进了垃圾。垃圾积到有二楼高了,管门人就点把火烧掉。
通风井就权充了化灰炉。
这座住房,跟本街本段的哪一座住房都一个样,跟方圆几里以内的哪一座住房都一个样。
九岁的卡西米尔·钦微支,又叫“波兰克”,早上醒来抓了抓脑袋。他从地铺上探起身来瞧了瞧屋子正中的火炉——原来火炉已经熄灭了。地铺上跟他一起还睡着三个孩子,他一扭身钻进了被子,只装没醒。姐姐玛利一会儿就要起来了,起来以后总要走动走动,换件衣服,他倒要偷看偷看。
屋外的风苦苦地叩着窗玻璃,一觅得隙缝就悄悄往里钻,满屋子乱窜。
哎呀,真冷哪——他对睡在旁边的哥哥嘀咕了一声。
她起来啦?(哥哥今年十一岁了。)
快了。他赶紧竖起一个指头往嘴唇上一按。
玛利打着哆嗦起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捅了捅炉子,把棉毛套裙往肩上一套,一边往下拽,一边就把身上的睡衣脱掉。两个男孩子看到了一个赤条条的身影,躲在被窝里咯咯直笑。
你在看什么呀,史蒂夫?——姐姐嚷起来了。
哈,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你放屁!
我才不放屁呢。
他是伸出手去想拦住史蒂夫的,可是没来得及。他摇了摇头,心里很不赞成,这说明他要成熟得多了。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看,把事情都弄糟了。
呸,你给我闭嘴。
你真是个蠢货,史蒂夫。
史蒂夫一拳捅来,卡西米尔躲开了。卡西米尔满屋乱窜,他们一个逃一个追。快住手,史蒂夫——玛利大叫了。
别闹了,别闹了——波兰克也直嚷嚷。
爸爸套了条裤子,上衣也没穿,就从隔壁屋里进来了。爸爸长得魁梧健壮。你们都给我住手——他用波兰话大喝一声。看见史蒂夫,就给了他一巴掌。人家女孩子家,你看什么!
卡西米尔先看的。
我没看,我没看。
不关卡西米尔的事!他又给了史蒂夫一巴掌。他的手上还有屠宰场里带来的牲畜的血腥味儿。
我过两天再找你算账——史蒂夫后来悄悄说。
喔——!不过卡西米尔肚子里却暗暗一笑。他知道史蒂夫就会忘记的,就是不忘记他也有办法避。总有办法的。
课堂里同学们嚷成了一片。
谁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啦?谁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啦?
麦尔斯登女士真要哭出来了。安静点儿,同学们,请安静点儿。约翰,你和路易斯就去给擦一擦吧。
为什么要我们擦,老师?又不是我们粘上去的。
我来帮着擦吧,老师——卡西米尔说。
好,卡西米尔,这才是好孩子。
那班女学生都在鼻子里哼哼,东张西望的目光里不但含着气愤,此刻都还带着好奇。就是卡西米尔干的——她们交头接耳说——就是卡西米尔干的。
麦尔斯登女士终于听见了。是你干的吗,卡西米尔?
我,老师?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你过来,卡西米尔。
卡西米尔走到老师的讲桌旁,老师刚伸过手来要揽住他,他趁势就朝老师胳臂上一靠。脑袋枕在老师的肩膀上,眼睛望着全班同学,故意眨了两眨。(心里暗暗好笑。)
哎,卡西米尔,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老师?
是你把橡皮糖粘在座位上的吗?对我说实话,我不会责罚你的。
不是我,老师。
麦尔斯登老师,卡西米尔的座位上就是没有橡皮糖——一个叫爱丽思·拉佛蒂的女同学说。
怎么你的座位上就会没有橡皮糖?——老师问他。
我也不知道呀,老师,也许干这事的小子见我害怕吧。
到底是谁干的,卡西米尔?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呀,老师。要不要我去帮着擦?
卡西米尔,你应该做个老老实实的孩子。
是,麦尔斯登老师。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帮着两个男同学一起擦,却趁机偷偷跟女同学说话。
夏天的黄昏孩子们总要玩到很晚才回家,找上块空地捉迷藏,热了到消防龙头上去冲冲凉,天一热消防龙头总是开着让他们用的。夏天有趣的事儿也真多,一座房子眼看着烧了个精光,要不也可以爬到屋顶上去偷看大小伙子跟大姑娘鬼混。逢上特别厉害的大热天,他们还可以溜进电影院去看白戏,因为大热天电影院为了通风,出口的门都是不关的。
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可真是走了运。
嗨,波兰克,萨尔瓦多家背后的小胡同里睡着个醉汉哩。
有油水吗?
这我怎么知道?——那个孩子说着还骂了一声。
哎,去看看吧。
他们悄悄穿进小胡同,转到屋后一片无人来往的场地上。那醉汉还在打呼噜呢。
快下手吧,波兰克。
怎么尽叫我下手?回头咱们怎么分法?
由你来分好了。
他爬到醉汉的跟前,把他周身细细一摸,想找他的皮夹子。醉汉马上呼噜也不打了,一把揪住了波兰克的手腕。
你放手,你这个臭……波兰克另一只手还可以活动,在地上一阵乱摸,找到了一块石头,他抓起石头就朝醉汉的脑瓜上砸去。醉汉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就又一石头砸下去。
在哪儿,在哪儿,快快,快快。
波兰克摸遍了醉汉的口袋,只掏出了几个零钱。好,咱们走吧。
两个小孩子溜出了小胡同,在一盏路灯下分起钱来。
我拿六毛,你拿两毛半。
你这是什么话?人是我发现的。
你这是什么话?风险都是我冒的,难道你就叫我白白地冒险?——这话是波兰克说的。
呸!
滚你妈的蛋!他吹着口哨走了,想起把醉汉揍得够呛,他笑了两声,心里却直发虚。可是第二天早上看见那人已经不在,波兰克才放下了心。哼,真是打不死的酒鬼!——他想起了那些大孩子教给他的话。
他十岁那年,爸爸死了,料理完丧事以后,妈妈打发他到屠宰场去,想让他就在那儿干活。可是才过了一个月,上面来了查旷课的,妈妈走投无路,只好把波兰克往孤儿院里一送。
一进孤儿院就有许多新的“功课”要学,其实那也都不算太陌生。现在更得注意别犯了事给逮住,一逮住那个苦就吃大了。
把手伸出来,卡西米尔。
做什么,嬷嬷?我干了啥啦?
伸出来。狠命的一戒尺打在手心里,痛得他跳了起来。我的爷叔(耶稣)!
卡西米尔,你出言不敬,还得罚你。黑袖子里的胳膊一举,又是一下手心。
他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回到了座位上。虽然痛得眼泪都挂了出来,他还是似笑非笑地把嘴一咧,悄悄说了声:没什么!可是手都已经肿了起来,害得他揉了一个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