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啥办法呢。”侯恩咕哝了一声。他早就觉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颇有反感。“运气好些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军的阵地背后宿营,明天就可以在敌后展开侦察了。”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经验,都告诉他走这个山口非常危险,很可能是枉费心机,但是舍此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翻穴河山过去倒是可以一试,可这个意见侯恩是决不会采纳的。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八成儿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对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两眼,内心就愈……
“出发吧。”侯恩说。
他们下了山顶,到洼洼里会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发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个人轮流带队,马丁内兹则担任警戒,在前路侦察,跟部队通常总保持着三四十码的距离。隔夜的露水还湿,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时脚下经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却又累得人直喘粗气。不过侯恩现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虽然走得够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复了过来,他觉得体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体里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已在行军途中消耗干净。一清早醒来虽然肌肉发僵,肩膀酸痛,但是感到睡足歇够,神清气爽。今天走起路来脚下有劲,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劳累了。跨过第一道山梁顶时,他把背包往宽阔的双肩上托了托,仰起脸来让太阳照了一会儿。四外的气息多么好闻,野草散发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对啦,弟兄们,咱们加紧点儿走吧。”他心里一高兴,就对正从他面前走过的弟兄们喊了一声。他早已从队伍的头上退了下来,只见他时而跟这个一起,时而到那个旁边,为了跟他们并排走,一会儿紧行几步,一会儿又把步子放慢下来。
“怀曼,你今天怎么样啊?觉得好点了吗?”
怀曼点点头。“好点了,长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哎呀呀,昨天我们全都累得够受的。今天情况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怀曼的肩膀,又退后几步,来到里奇斯的旁边。
“小伙子,路走了不少,是不?”
“是啊,少尉,反正走惯了。”里奇斯说着咧嘴一笑。
侯恩又和威尔逊并排走了一阵,跟他开了个玩笑。“小伙子,施肥还没施完吗?”
“还没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现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
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里一捅。“回头休息的时候给你做个塞子。”
多么轻松,多么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经过这样一来,他心里就觉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了,对于这趟侦察任务现在也不大担心了。今天或许就能顺利通过山口,那么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点打点,准备动身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们又可以返回驻地了。
他不禁想起了将军,心里顿时觉得又气又恨,突然又不希望侦察任务早早结束了。一团兴致也顷刻败了个精光。他们侦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劳,到头来功劳还不都得归将军?
真是活见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犹可,一追根就势必要堕入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管迈动两条腿,一刻也别停下。“对了,弟兄们,咱们可不能停下。”他看到队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个个打面前走过,便放轻了声音说道:“对,对,加紧点儿走。”
问题又岂止如此。他还有这个克洛夫特得对付。有了这个人,他就不能不比以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点事,得在几天之内就把克洛夫特长年累月积下的教训都学到手。他现在发号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特简直可以说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顶上的那副神气……其实克洛夫特的指挥方法根本就不对头,那只会叫人害怕。
他还是一路行军,一路继续跟部下闲聊,可是太阳愈来愈猛了,大家又都走累了,心里都有点恼火。他自己的态度,也不如先前那么自然了。
“怎么样啦,波兰克?”
“够呛。”波兰克只管闷声不响往前走。
他们对他分明含有一种抵制的味道。态度都很谨慎,或许还有些猜疑。他是个当官的,他们在本能上自然不免对他有所警惕。不过,他觉得情况决不是这样简单。克洛夫特带领他们有很长时间了,这个排也已经完全在克洛夫特的掌握之中,要说这支队伍现在已经不是克洛夫特在当家,他们恐怕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敢跟他搭腔,正是怕克洛夫特将来一旦重新掌了权,会记着这笔账。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他带这个排是永远带定了。不过那得花些时间。假如他在派来执行这趟任务之前,能先跟他们一起在驻地住上一个星期,有什么规模不大的侦察任务先搞几次,那就好了。想到这里,侯恩又耸了耸肩膀,还用手擦了擦前额上的汗水——太阳又早已是火辣辣的了。
愈往前走,山势也愈高。队伍慢慢地往上爬,跟茂密的野草足足周旋了一个上午,费劲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好不容易过了一道又一道山坡。他们又感到筋疲力尽了,气也喘不过来了,日晒再加上劳累,面孔都涨得通红。现在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气鼓鼓的,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
猛然满天黑云掩住了太阳,下起雨来了。起初他们觉得下雨倒也不错,因为雨水凉快,草上还拂过了一阵清风。可是过不多久地下就变成烂糊糊的了,鞋上都沾满了污泥。渐渐的,身上又全都湿透了。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倒提着枪支,免得枪口淋雨——一列士兵,看上去倒像一行枯萎的花朵。里里外外,一点劲头都没了。
不知不觉间地貌已经起了变化,地面上岩石多起来了。这里的山也更陡峭了,有几座山上还长满了齐腰高的小树,矮矮的一丛丛,尽是阔叶植物。这还是他们出了丛林以来第一次过树林子。雨停了,骄阳又施威了,直照在当头。原来已是中午时分了。队伍就在一个小林子里停了下来,大家解下背包,又吃了一顿干粮。威尔逊皱起了眉头,拿着饼干摆弄,他就只吃了一块干奶酪。“我听说吃干奶酪可以止泻。”他对雷德说。
“嘿,反正吃了总有点好处吧。”
威尔逊一听笑了,不过他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腹泻的老毛病折磨了他一上午,腰背和小肚子痛个没完。他真纳闷,为什么他的身子偏偏就这样不争气。他一向自夸,凡是人家能做到的,他也准能做到,而现在他却只好拖拖拉拉地落在队列的后面,遇到小小的山冈,也得死命拉着白茅草,拼足了劲才爬得上去。一阵剧痛发作时,他捧着肚子就直不起腰来,浑身急汗直流,再加上那个背包,简直像一大块水泥,把他的肩膀都快压烂了。
威尔逊叹了口气。“雷德啊,没什么说的,我肚子里准是出了大毛病了。医生不是说过我得动手术吗,等我回去以后,我就去开刀。不挨这一刀我就成了废料一块啦。”
“就是。”
“说心里话,雷德,我真是拖了部队的后腿。”
雷德哈哈大笑。“你当我们就那么心急吗?”
“这我知道,不过我心里总忍不住要为这事发愁。万一咱们通过山口的时候遇上点什么,那可怎么得了!哎呀,我现在老是觉得内急,屁股眼儿里从来没有个安生时候。”
雷德笑了。“哎,不要紧张嘛,伙计。”威尔逊的麻烦事,他可不想沾边。我能有啥办法呢——他心里想。他们就慢慢地继续吃他们的干粮。
不一会儿侯恩又下令出发了,于是队伍出了小林子,又冒着烈日前进了。雨虽然停了,山上还是挺泥泞的,水气蒙蒙蒸腾而起。他们走得腰也弯了、背也拱了,可是面前那绵延不断的丘陵总是望不到头。队伍拉了近一百码长,缓缓地在草莽中穿过,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肿。他们的脚都发了红,两腿都软得直打战。晌午的热浪烤得四外的冈峦眩人眼目,到处笼罩着一片催人欲睡的无边的沉寂。沉寂中隐隐一派嗡嗡的虫鸣,老是一个调子,不过倒也并不讨厌。在虫声的感应下,克洛夫特、里奇斯,以至威尔逊,眼前都浮现起一幅幅炎夏的农田景象,地里是那么恬静、那么丰饶,画面虽不太分明,却暖人心怀,只是偶尔飞起一只蝴蝶,淡淡的翅影时而打乱了那种境界。他们在记忆中信步所至,悠闲自得,仿佛漫步在乡间的大道上,重又见到了那连绵起伏的肥沃的田野,尽管脚下雨后的丛莽实际上冒起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他们却闻到了昔日的耕地和马汗的芳香。
阳光,挟着热气,无处不在,令人头昏眼花。
他们这一程差不多尽是走的上坡路,一气走了个把钟头,才在一道山涧旁停下来,把水壶灌满。歇息了十五分钟,又继续往前走。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十来遍,海上浪花打湿过,蹚水过河溅湿过,晚上席地而睡沾湿过,更何况还有那一身又一身的汗。每次焐干以后就留下一层污斑。衬衫上都是一道道白花花的盐霜,胳肢窝里,束皮带的地方,泡得布都快烂了。他们有擦破的,有起泡的,有晒伤的,有的人脚都肿了,早已一步一瘸,可是身上晒得火热滚烫,人都走得昏昏沉沉,这些困难又算得了什么,简直都顾不上理会了。那疲劳才真叫他们受不了,他们体内仅存的一点气力早已挤完,木僵僵的肌肉早已榨瘪。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饱尝了死挨活撑的苦楚,硬是拖着早已拖不动的两条腿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到现在精疲力竭的身子早已像上了麻药一样。痴痴呆呆,恍恍惚惚,只知一个劲儿往前走,也根本不管去哪儿,一路里走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背包也真重得够厉害的,不过这背包他们已看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只当是背上长了块大石头。
矮树乱丛愈来愈高,快要齐他们的胸口了。地下的荆棘老是要勾住枪支,挂住衣服。他们磕磕绊绊地只顾往前走,一脚又一脚地在树丛中闯过去,只有碰上荆棘刺儿缠住了衣服,才停下来,把刺儿解开了,再重新往前闯。大家的心里,就只有面前的那约一百英尺地,虽然在爬山,却几乎从来也不抬头瞧一瞧山顶。
下午,天色还早,他们来到了几块大岩石下,就在石影里作一次较长的休息。蟋蟀在“啾啾”地叫,虫儿在倦怠地飞,伴随着时光缓缓流逝。这些累得都快没命的士兵,不觉就睡着了。侯恩心里也真不愿意再动弹,可是休息的时间毕竟拖得太长了。他就慢慢爬起身来,背好了背包,大声喊道:“好啦,弟兄们,该起啦。”没有反应,这一下他大为恼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听得才快呢。“好啦,弟兄们,咱们走吧。老是休息下去,那怎么行呢。”他的口气严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味道,那些当兵的都老大不高兴的,慢吞吞从草丛里爬了起来。他听见他们嘴里叽叽咕咕,感觉到那里边分明有一股气鼓鼓憋着火的反抗情绪。
他真没有想到自己的肝火居然这样旺。“少发牢骚,快点走路!”自己竟然尖着嗓子这么嚷了一声。这帮家伙,真叫人腻味透了!——心里还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这王八蛋!”有个士兵咕哝了一声。
他听了浑身一震,怒火直冒。不过,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他们的这种种表现,其实也很可以理解。走得累死累活的,总得找上个人出出这口怨气,他做好也罢做歹也罢,反正早晚难免要招他们的恨。去跟他们亲近亲近吧,反而倒把他们弄糊涂了,惹火了。换了克洛夫特的话,他们一定就乖乖地服从了,因为克洛夫特愿意被他们恨,也有意要引他们恨,更不怕被他们恨,可是反过来就非要他们服从不可。想到这里,他心里觉得灰溜溜的。“还要赶好长的路呢。”他说这句话时口气就缓和了些。
他们又踏上了艰苦的征途。现在离穴河山已经近得多了。每过一道山梁顶,总能远远望见山口两侧倚天削立的绝壁,半山里林木森然,树都可以一棵一棵辨得出来。这里的地貌,以至空气,都不一样了。气温没有那么高了,可是空气也明显稀薄了,胸口都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三点钟,到了山口前。克洛夫特爬到最末一座山包的顶上,蹲下身子贴在矮树后面观察前方的地形。山包下是条山沟,估计有四分之一英里长,前面就挡着连绵的山岭,左右都是小山包,把这满山沟的茂密野草围得宛如一座小岛。山沟对面就是山口,两侧陡直的百丈危崖,中间一条山石嶙峋的迂回夹道,盘盘曲曲地穿过这幡舞山脉。夹道底部被团团簇簇的林木枝叶遮得一点也看不见,要埋伏的话那里尽可以埋伏许多人马。
山口的入口处有那么几个小丘,他的目光就盯着那儿,把小丘脚下的那一圈浓密的树林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山口终于到了,他内心暗暗感到得意。嘿,路走了真不少呢——他心想。山包上笼罩着一片寂静,在寂静中他听得见大山那边有隆隆的炮声隐隐传来,说明战斗有时还挺激烈。
马丁内兹早已来到他的身边。他就悄声对马丁内兹说:“好吧,‘日本囮子’,咱们就贴着山包,绕山沟边上过去。要防备山口里边有埋伏,咱们要是穿平地过去,万一有埋伏的话就会叫他们发现。”马丁内兹点点头,一弯腰冲过了山顶,随即向右一拐,绕着山沟过去了。克洛夫特把手一挥,示意队伍跟上,自己也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