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将军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达尔生都记在他的笔记本上。将军看在眼里,心下有点鄙夷。他想:达尔生的脑袋就像一台交换机。要是你的插头插得进他脑子里的某一个插口,他就能提供必要的回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朝你翻白眼。
将军叹了口气,点上了一支烟。“这个行动的具体参谋工作还得进一步协调完善。你去跟霍拔特和康安说一下好不好?明天早上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们跟你一同开个会。”
“遵命。”达尔生打闷雷般地应了一声。
将军抓了抓上嘴唇。这会儿要是侯恩还当副官的话,那可就是他的差事了。将军的身边现在没有副官了。他喷了一口烟,才又说道:“顺便问一句,少校,侯恩在你手下还好吗?”说着还漫不经心似的打了个呵欠,实际上他的心里很紧张。现在不能天天跟侯恩见面了,一些难言的悔恨、难言的想望,又在他心中蠢蠢欲动了。不过他毕竟还是克制住了。他想:侯恩的那档子事弄得不好的话是够扎手的。可不能再要他了。这事绝对不考虑!
达尔生皱紧了那厚墩墩的前额。“侯恩人倒不坏,将军。就是爱顶嘴,不过我有办法治他。”
将军细细一回味,心里感到有点失望。在军官食堂里他见到侯恩的机会不多,不过他发现侯恩的面孔总还是那么毫无表情,总还是绷得紧紧的。侯恩的心思固然决不会流露在脸上,可……显然对他的惩罚已经失效,日常的琐细小事一多,他心上早已不再记挂着那档子事了。将军觉得心里一动……他把侯恩屈辱得还不够,一定要进一步杀杀这人的傲气。上次的谈话,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能使他感到十分满足。他把侯恩放得太轻易了。
“我有个考虑,想把他的工作再调动一下,”将军口气平静地说,“你的意见怎么样?”
达尔生摸不着头脑。要把侯恩调走本来也并无不可,他觉得调走也好,可是将军的这种态度却使他大为不解。将军从来没有跟他谈起过侯恩的事,所以达尔生至今还只当侯恩是将军的宠儿。他猜不透将军问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过了半晌方才回答说:“我没有多大的意见,将军。”
“不过,我有句话你记着还是大有好处的。我总觉得,侯恩怕未必是个上好的参谋人才。”既然达尔生对侯恩兴趣不大,把他留在那儿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
“他的能力只能算一般。”达尔生说话很小心。
“派他去作战部队怎么样?”将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你看安置他有合适的空缺吗?”
这一下达尔生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一位将军居然会关心起一个少尉的安置问题来,这倒十足是件怪事。“这个,将军,据我所知四五八团二连还缺个排长,因为他们那里有一个排送上来的军情报告总是由一个军士署名的,另外六连还缺少两名军官,四五九团的三连大概也有个空缺。”
这些似乎都不太合将军的心意。“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里直属连的侦察排,不过侦察排其实也用不着派军官去。”
“为什么?”
“因为侦察排的带队上士是四五八团最能干的士兵之一。他的情况我早就想向你汇报了,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等这里的战事告一段落,就应该提拔他当军官。这人名叫克洛夫特,的确是个好兵。”
将军细细玩味:达尔生心目中的所谓好兵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识不了几个大字,干实际工作很有一套,打起仗来啥也不怕。他又摸了摸嘴巴。侯恩派在侦察排里的话,一举一动他照旧都可以看在眼里。当下他就对达尔生说:“好吧,这事我考虑考虑。反正不忙。”
达尔生走后,将军就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的,沉思了好久。
侯恩的那档子事敢情还没有完。尽管那天他在火头上命令侯恩捡起了半截香烟,可是事情的根子还没有去掉:他内心的那种种渴望还没有得到满足,还没有真正得到满足。再说,他面前还摆着那么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海军的支援不知能不能争取到?
将军突然又觉得泄了气。
那天夜里,侯恩在“三处”的帐篷里值了几小时的班。帐篷两侧的遮帘都已放下,双重的门帘也装了起来,四角都覆上了帆布,遮得不透一点光。这样一来,帐篷里照例就是一股浓重的湿气,闷得难受。侯恩和值班文书敞开了衬衫,坐在椅子里直打盹,眼睛避开了汽灯的光芒,脸上汗水往下直挂。这是想心思最好的时刻,除了前线一小时来一次电话汇报需要接听以外,其他就无事可干了,四周尽是空空如也的台子,收拾一清的办公桌,套好布罩的地图板,那种气氛叫人不瞌睡也会瞌睡,不心静也会心静。夜阑人静中不时还能听见炮兵部队在进行扰乱射击,一阵阵声如闷雷。
侯恩伸了下懒腰,瞧了瞧手表。他问文书:“史大赛,你几点钟下班?”
“凌晨两点,少尉。”
侯恩可要值到三点。他叹了口气,舒舒胳臂,沉甸甸地往椅子里一靠。膝盖上有本杂志,已经翻过一遍,他感到有点腻味,就把杂志往桌子上一扔。过了会儿,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慢慢地又重新看了一遍。信是大学里的一个朋友写来的:
这儿华盛顿真是沸沸扬扬,什么都有。反动派吓慌了。他们知道自己的主观愿望已经落空,当前的战争已经变为一场人民战争,世界革命的潮流风起云涌。他们看到人民行动起来了,于是就打算动用老一套的镇压手段妄图加以阻挠。所以将来战争结束以后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迫害是在所难免的,不过那也绝难得逞,人民要求社会自由的根本愿望终将得到实现。你才不知道反动派慌得有多厉害呢。他们自知这就是他们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搏了。
诸如此类的话还说了不少。侯恩看完了信,耸耸肩膀。倍利向来是个乐天派,是个十足的马克思主义乐天派。
不过这些话全是胡扯。将来战争结束以后是会出现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迫害。可那绝不是因为反动派吓慌了才发动的。将军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国蕴藏的能量都已转化而为“动能”,这个变化是不可逆转的。可见将军才没吓慌呢,才不是信上所说的那么回事呢。听他的高论,倒是他那种从容自若的态度、不可动摇的自信口气,令听者感到毛骨悚然。右派势力准备好要拼一下了,不过这一回他们一点也不焦急,他们用不到竖起不安的耳朵,凝神屏息细辨那不可抗拒的历史的步伐。这一回他们是很乐观的,这一回他们采取的是攻势。这个意思,将军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在他的那一套高论里却是不言而喻的。历史已经掌握在右派手里了,战后他们肯定会发动白热的政治战。他们只要加上一大把劲,发动一场大进攻,二十世纪的历史就是他们的了,也许连二十一世纪的历史都是他们的了。一帮像上帝般无所不能的人士,就可以成为历史的主宰了。
当然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世界上也绝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是美国确实有那么一帮强有力的人士,已经抖擞精神,迈开了大步,有的恐怕已经是有意识地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手下的喽罗们呢,也都很凑手,比如他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的角色,他们完全凭着本能配合主子的行动,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走的是什么路。这帮强有力的人士,范围可以小到大概只有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彼此根本互不通气,连心中了了的程度都不尽一致。
可是问题还远不止此。这十几个人你就是把他们杀了,照样还会冒出十几个人来接替他们,杀一批来一批,永远没有个完。历史的强大压力,加上逆流的冲击,渐渐就使典型的二十世纪人成形了。将来就是这一种人要来决定历史的方向,务必使人感到“做个……人,担忧本来就是免不了的”。专业技术已经战胜了心灵。“大多数人不能不从属于机器,对这样的工作他们从本能上决不会觉得喜欢。”两种势力犬牙交错的领域,是双方的必争之地,关系特别紧张;前面所说的梦想,正是在这种特殊的紧张关系里诞生的。
侯恩感到有点腻味,啪地把信纸翻了过来。这就叫作:“要当上帝,要与上帝一般无二,必先摧毁上帝。”这又是将军的话了!哎,恐怕不是将军说的吧?有时候他觉得他和将军的思想界限简直很难划清。将军很可能说过这样的话。这实际上就是将军的观点。侯恩把信折好,又放进口袋里。
那么现在自己又是怎样想的呢?对,到底又是怎样想的呢?要是在以前,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兴头一来,但凡是将军能办到的,他也都想办到,甚至巴不得都能办到。对了,要是不算环境留在他身上的种种痕迹,不算他顺手捡来的那种种混乱谬误的看法,他基本上就跟将军一个样。所差的就是自己并没有“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那样的想头,可就是在这一点上,怕也不能说死吧?将军说得对,两个人简直一样。正因为一样,所以双方才始而亲昵,彼此都很有好感,继而又成了对头冤家。
就他而言,他觉得这股仇恨至今还在。他每次只要见到将军,哪怕只是匆匆掠上一眼,内心就总会蓦然揪紧,感到又恨又怕,脑海里总会痛苦地浮现出那回弯下腰去捡起半截香烟的情景。想起那一幕他至今还感到丢人,感到教训太深刻了。他真没想到自己的虚荣心真会这样强烈,伤了虚荣心竟能迸发出这样强烈的仇恨。他可从来也没有这样恨过人,而现在将军竟使他变成了这样!调来“三处”,在达尔生手下待了一个星期,日子过得有气无力;他熟悉了这里的一套日常公事,脑筋也不动地就把分内工作应付了过去,内心却郁结起了一股失意的愤懑,难忍难熬。特别是近几天来,他觉得自己渐渐有些身不由己了;今天下午他对达尔生就很无礼,这是个迹象,说明又出现了一个苗头,一个不太美妙的苗头。他要是继续留在这儿的话,很可能就会这样不自珍惜,糊里糊涂作些无谓的反抗,结果招致更大的屈辱。当今之计,莫如请求调离,一走了之,不过将军是决不会让他走的。一个星期来一直紧紧压在心底的怒火,顿时又涌了上来。他恨不得跑到将军面前,要求上前沿去当个排长,不过就是去说,那结果也是必然的。将军才不会答应他这个要求呢。
电话铃响了,侯恩拿起听筒来,一阵急促的话音直捣他的耳鼓:“‘极品红’报告,0030到0130没有情况。”
“明白了。”侯恩挂上电话,望着匆匆记在便笺簿上的电话记录出神。每一个营,每过一个钟点,就要来作这样一个完全是例行公事式的报告。通常一个晚上总要来五十个这样的电话。他拿起铅笔,正要登记在作战日志上,达尔生却走进帐篷里来了。捧着杂志在那里打盹的文书史大赛赶紧直起腰来。达尔生的头发已经匆匆梳过,粗眉大眼的脸儿还红红地带着满面睡意;他用探询的眼光往帐篷里扫了一眼,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直眨巴。他问道:“没有什么情况吧?”
侯恩答道:“没有情况。”他忽然意识到达尔生是因为心里牵记着战局才惊醒过来的,这使他觉得有趣。
“我听见电话了。”达尔生说。
“是‘极品红’打来的,报告没有情况。”
“你登记了吗?”
“还没有。”
“好,那就快登记吧。”达尔生说着打了个呵欠。
侯恩从来不大在作战日志上作记录,所以格式不熟,他就看着上一行,照式抄下。
达尔生过来拿起纤维板,拨了拨上面的弹簧夹子,把记录仔细看了一遍。“下回可要赶快点记啊。”
要死了!达尔生简直把他当个娃娃训起来了!“我尽我的力量就是,少校。”侯恩低声的回答带着些挖苦。
达尔生拿粗大的食指在记录下一划,突然问道:“这个电话报告的是什么时间的情况?”
“0030到0130。”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记呢?真要命,你看看,你记的是2330到0030啦。你连字都不识啦?你连时间都过糊涂啦?”
糟糕,他连时间都照上一行抄下了。看到自己出了这么个错,他很生自己的气,只好咕哝一声:“对不起。”
“你处理这个报告,还有哪些应办的手续?”
“我哪儿知道!我以前又不是干这个工作的。”
“那好,我就来教你,”达尔生来了劲儿,“你的脑袋瓜子如果能够清醒一下的话,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份‘作战报告’,所以你在日志上和地图上登录以后,就应该归入我的‘定期报告’卷宗,等我明天处理完以后,你就把隔天的案卷一起取出,归入‘历史档案’,找个文书照式复制一份,归入‘日志档案’。大学都上过,对付这么点事儿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吧,侯恩?”
侯恩耸耸肩膀。“报告里根本没有一点内容,还费那么些事干什么?”他有机会回敬两句,心里得意,嘻嘻一笑。“我觉得这没多大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