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生少校匆匆吃过了午饭,就回到他“三处”的帐篷里,开始制订坊远湾登陆作战方案了。他在办公桌后边坐好,松开了领子,心思重重地耷拉着那水汪汪的厚厚下嘴唇,慢条斯理地用心削好几支铅笔,然后就挑了一张白纸,在上端用印刷体写上Operation Coda[147]几个大字。写完这才舒了一口气,点上一支雪茄,他并不认识coda这个字,为此还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密码的意思吧!”他暗自嘀咕了一声,也就把这事丢开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心思慢慢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来。这个苦差叫他来当,倒真是找对人了。
只要不是个木头脑袋,谁派上了这差事都会头痛,因为这个工作实质上就是编制几张长长的兵员、配备单子,另外再排出一张时间表,没有制作填字游戏的那份耐心就别想干得了。但是达尔生却对这工作的前半部分蛮有兴趣,因为他知道这个事儿他干得了,不像有些工作他干起来没有太大的把握。这种作业,反正只要按照几大本《野战教范》上阐明的程序去办,总可以对付过去。达尔生好比一个不大懂音乐的人偶然听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心里甚至还有些得意。
第一步,先估计一下要把登陆部队从前沿阵地运到海边得用多少卡车。由于那时正面攻击势必已在进行,所以眼下还无法断定有哪些部队可以抽调。那要看当时的形势而定,不过反正总是在岛上的四个步兵营里抽一个吧,达尔生就把一个问题化而为四,每种情况都算出一个需用卡车的数字。另外登陆以后地面进攻也需要卡车,这部分卡车如何配置就不妨让“四处”去处理了。达尔生抬起头来,把眉头一皱,直瞪着帐篷里的那班文书和军官。
“嗨,侯恩!”他喊了一声。
“有。”
“把这个条子给霍拔特送去,请他计划一下这一批卡车从哪里抽调。”
侯恩点点头,接过达尔生给他的字条,大步走出了帐篷,嘴里还悄悄地吹着口哨。达尔生看着他出去,脸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略有点斗气似的神情。看到侯恩他心里先就有了三分气。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跟侯恩在一起他总有点不自在,有点不踏实。他总觉得侯恩像是在笑话他,不过他又抓不到什么具体的证据,难以肯定。将军调动侯恩的工作,达尔生是感到有点意外的,不过这也不干他的事,既然来了,他就派侯恩专管那几个制图员,把描“透明图”[148]的事交给他负责,过后也就差不多压根儿把他给忘了。侯恩老是不声不响的,把工作做得很到家,帐篷里通常又总有十多个人,所以平日达尔生也不大注意他。不过这是说的开初。近来侯恩似乎换了一副脾气。他现在只要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比较烦琐无谓的做法,就会有点冷冷的嗤笑的意思,有一次达尔生无意中还听到他在议论:“嘿,咱们这班子人每天还不是叫红面孔老兄哄着去睡的?他膝下没有子女,狗又不喜欢他,他不哄咱们,还哄谁呢?”说完就是一阵哄堂大笑,却又戛然而止,因为他们也发觉侯恩的话都叫他听见了。达尔生从此就有个感觉,总感到侯恩似乎老是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达尔生抹了下脑门上的汗,又低下头去办他的事,下一步该制订登陆部队上船下船的时间表了。他一边计算,一边把衔在嘴里的雪茄嚼得津津有味,有时烟叶嵌在牙缝里了,他就停一下,拿个粗大的指头探到嘴里去剔出来。他还有个习惯,时不时地要抬起头来,往四下扫上一眼,看看地图是不是都放得好好的,手下的人员是不是都在伏案工作。电话铃响了,他又要歇一下,等有人去接,接得迟了他就会沉下了脸直摇头。他的办公桌斜对着帐篷一角的柱子,他随时都可以把外边的营地看个畅快。外边起了点风了,吹得他脚下踩倒的草茎在微微颤动,他红红的大脸盘儿上也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少校出身于一个子女众多的穷苦家庭,所以他觉得自己能够念完中学是件幸事。可是这以后直到一九三三年参军,他始终没走过运,几次错失良机,落得潦倒不堪。年轻时他沉默腼腆,那种肯于苦干不息的精神,那种竭诚忠于所事的优点,还不太为人们所注意。可是一到了部队里,他就成了一个理想的士兵。到他当上了士官,只要是派他负责的任务,他没有不是尽心竭力,办得一丝不苟的,所以他很快又一再得到提升。不过尽管如此,要不是爆发了战争的话,达尔生恐怕直到退役也只能当到上士为止。
实行征兵以后大批新兵入伍,他也就一下子当上了军官,很快由少尉而中尉,又由中尉而上尉。他带领一个连队,在训练中统率有方;连队的纪律好,检阅时步伐整齐,成绩斐然。特别是士兵编在这个队伍里据说都具有一种自豪感。这一点达尔生是老爱摆在嘴上的,他对连队的训话也经常成为弟兄们学样说笑的材料:“骗你们我就是浑蛋!我说你们都是天下最好的士兵,编在天下最好的连队里,你们所在的营是天下最好的营,你们所在的团是天下最好的团……”还可以这样一路说下去。弟兄们说笑归说笑,心里却很明白:他的话可是实心话。达尔生有了句得意话就要念叨个没完。这么个人,不升少校才怪呢。
倒是当了少校以后,达尔生的麻烦事儿都来了。从此他跟当兵的就不大有直接的接触了,跟他日常打交道的就几乎无一不是军官了,这就使他颇有些如鱼失水之感。因为说实在的,跟军官在一起他就觉得不自在;以前哪怕是当上尉吧,他觉得自己大半个人儿还是个当兵的,他可以不拘形迹,满口粗话,部下对他也十分欢迎,那种日子他多么怀念啊。现在当了少校,他就得处处注意军容,而他对这些又很不在行。时间一久,他终于觉得(是心灵深处暗暗觉得,可自己从不承认)他实在不是当这个官儿的材料。跟那么些高官大员日常共事,他有点受不了;自己担负的工作责任奇重,又常常使他惴惴不安。
他的具体职务是“三处”处长,这也是使他不安的一个原因。师部的“三处”处长,是师长手下负责作战和训练的属员。一个真正得力的“三处”处长,必须才识卓越而又处事周密,机智灵敏而又样样能干,各色任务都能应付。达尔生如果是在其他师里的话,他这个处长恐怕是当不下去的,可是卡明斯将军不像一般的师长,拟订作战方案时他总爱直接插手;他那里的计划很少不是由他亲自提出的,一切军事行动(哪怕规模再小)也几乎无不是经他亲自批准的。正因为情况如此,所以落到少校身上的那份工作也就无非是拿着将军勾勒好的图画,在该涂黑的地方涂上点黑色而已,没有“三处”处长应具的才干也照样可以过得去。这样少校终于就顶下来了。其实他也很清楚他的前任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他的前任是一位中校,当这个处长可算是当行出色,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给调走了——将军打算要自己抓在手里的权,已经有一部分渐渐落在他手里了!
少校苦苦挣扎着干,更确切点说,是累得满头大汗地在那里干,因为他自知才能不足,就决心用辛勤去补救。后来他终于摸熟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掌握了部队里制订计划的一套技巧,精通了填表汇报的门道,不过心里却始终觉得很不踏实。他担心自己脑子迟钝,一旦手里无令可依,而时间又极紧迫时,那样迟迟作不出一个决策可怎么得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起日军大举反攻的那天夜里他跟将军在一起的情景,他忧心忡忡,生怕还会碰到这样的夜袭。将军在电话上部署军队是那样的不慌不忙、快速了当,少校深知自己不能及将军于万一,那天的事要是将军让他来办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对付呢。他总担心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意外的局面,逼着他一定要拿出“三处”处长的看家本领来,可是他又哪儿来这份神通呢?要是能让他选择的话,他干什么都愿意,可就是坚决不当这个“三处”的处长。
不过少校也不想请调,他觉得那最要不得了。他只要觉得自己的长官是个将才,对长官从来忠心不二,而像将军这样出色的将才,他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个呢。在达尔生少校看来,若非奉命调离,而竟是有意抛弃将军,那是绝顶的岂有此理;上回要是日军打进师部驻地的话,他完全可能为了保卫将军,而在大营里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体格粗壮,脑袋也不太灵活,罗曼蒂克的想象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此外,少校胸中还自有一番抱负支持着他干下去。当然他的抱负其实也不过尔尔;少校要升将军是绝对没有指望的,正如中世纪的富商做梦也别想当上国王一样。少校希望能在战争结束之前升到中校,甚至升到上校。他担任了“三处”处长的职务,就具备了这个资格。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很想战后还要留在部队里,据他估计,只要他升到了中校,战后部队整编起来他的官就不大可能会降到上尉以下。从士兵一直当到校官,他最喜欢的是当上士,其次便是上尉连长了,他虽然有点恋恋不舍,不过总觉得再当个只能算个兵的上士,就未免太不合适了。所以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把他作战处处长的差使苦苦干下去。
时间表制订好以后,他又硬着头皮开始草拟行军命令,第一步先把一个整营从前沿撤下,调到海边。这个工作本身倒不算太复杂,可是因为不知道到时候调的是哪一个营,所以后撤的命令就得拟上四套,而且都还得另调部队前来接防。这就叫他足足忙了大半个下午,有一部分工作虽然派给了助理李区他们,可是他也总得亲自核对一下,少校办事是极周到、极细致的。
这些好容易都拟好了,他随后又试拟了一份准备在坊远湾登陆成功后发给登陆部队的行军命令。那可就没有先例可循了——登陆后如何进攻,将军是说过一个大概的,可是他听了思想上还是有点模糊。根据经验,达尔生知道他总得先拟个方案送上去,那将军就会一边数落这个方案如何如何不行,一边才详细告诉他部队具体应当如何行动。他很希望能免了这道手续,不过知道恐怕很难幸免,所以就只好冒着帐篷里的高温,汗流浃背的,选择了一条主干小路,据此拟订了一条作战行军路线,逐段估算了行军的时间。那一带的敌后是个不明的地形,他心里也是个不明的地形,他多次停下笔来,擦擦脑门上的汗,极力想按压下内心的焦急,可总是压不下去。帐篷里嘁嘁喳喳不断的说话声,手下人忙忙碌碌不断的走动声,有时制图员一边工作一边还轻轻地哼着小曲儿,这些都叫他烦躁。他几次抬起头来,冲着说话的人恶狠狠地瞪上一眼,鼻子里分明还哼了一声,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办他的事。
电话铃也响个不停,达尔生渐渐由不得自己了,只要电话上一谈开,声音就会往他耳里直钻。有一次侯恩接到不知哪个军官打来的电话,足足扯了好几分钟,达尔生终于忍不住把铅笔一丢,嚷了起来:“真要命!你们都给我把嘴闭上,快点干活好不好?”这话的矛头显然是针对侯恩的,侯恩凑在听筒上悄悄说了两句什么,还若有所思地瞅了达尔生一眼,才把电话挂上。
达尔生问侯恩:“条子你给霍拔特送去了吗?”
“送去了。”
“送了条子以后呢,你在干什么?”
侯恩嘻嘻一笑,点了支烟,“没干啥特别的,少校。”帐篷里有几个文书抿着嘴偷偷在笑。
达尔生霍地站了起来,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许你这样放肆,侯恩!”这就愈加坏事了。当着许多士兵的面申斥一个军官,还像话吗?“快帮李区办事去。”
侯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到李区的桌子旁边,挨着他坐下。这一下达尔生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办事了。几个星期来前线的部队一直陷于胶着状态,达尔生也一直心事重重,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对手下一个劲儿严加督促。他常常为下属日见懈怠、工作日见潦草而发急。为了及时制止这种倾向,他总是盯住手下的一班文书,只要文件上打出一个错字,甚至只要有一处擦改,他就命令他们全部重打。对下级军官他也一味采取威逼的手段,压着他们多做工作。实质上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达尔生以为只要他能使自己这个小小的部门百分之百地发挥作用,师里的其他部门肯定也会学着他这么办。他所以一向看着侯恩别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就是因为他觉得侯恩做工作非常马虎。这种事害处大着哪。达尔生相信“劣马害群”这句格言,所以觉得侯恩是个隐患。下级向上级回报说他没干啥,这种事他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今儿说了这样的话,明儿说不定……为此达尔生心里一直烦躁到天晚。他草拟好了那道行军命令,却感到很没把握,到晚饭前一小时,作战方案已经大致准备就绪,可以去向将军交差了。
他就来到将军的帐篷里,交上了方案,不安地站在一旁,等候将军发表意见。将军看得非常仔细,不时还会抬起头来,评论一两句。“哦,你拟了四套不同的后调命令,定了四个集结地。”
“是的,将军。”
“我看这就不必了,少校。集结点只要定一个就行了,就选在二营后边吧,回头不管用哪支部队作为登陆部队,一律到那儿去集中。反正用谁都好,顶多不过是五英里路。”
“是,将军。”达尔生忙不迭地在一个小本子里记下来。
“登陆艇的行驶时间原定一百零四分钟,我看可以放宽到一百零八分钟。”
“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