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想愈觉得有理,于是伸出了一只粗壮的指头,就要去对雷德说,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码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日军的炮弹,冲起了一道水柱——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炮。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打了个闪缩。小艇里顿时肃然无声,所以雷德大声一嚷,就闹得满艇的人都听见了:“你瞧哎,托格略,我要是信了你那一套保险经,一年前就做了死鬼啦。”哄然的一阵大笑,弄得托格略很窘,他只好勉强一笑。威尔逊更是不甘人后,他尖声细气说:“托格略呀,你就多想些花样儿叫人忙乎吧,反正忙到头来总是完蛋大吉嘛。鬼话说得这样煞有介事——我倒还从来没见过哩!”
真冤枉人!——托格略心里想。他做事喜欢一是一、二是二,看来跟这帮家伙根本谈不到一块儿。雷德这种人,总爱逗大家哈哈一笑,把好端端的事情都弄得七颠八倒。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小艇就直向岛上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像一道高山飞泉直泻在士兵们的身上。大伙儿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克洛夫特为了免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之快。“唉,上去啦!”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海滩上的日本人总该被肃清了吧?”布朗在那里咕哝。
克洛夫特的心理既有自命不凡的一面,也有灰心丧气的一面。几个星期前,听说侦察排登陆后要先编在海滩勤务队执勤一周,他就像给浇了一头的冷水。看见部下一听这个消息都喜形于色,他又暗暗嗤之以鼻。所以这会儿他也就不觉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贪生怕死不肯冒险的人,等于废料一块。他不怕挑起担子,心里就只想带领队伍;只要一带上队伍,他就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十足。眼下战斗已经越过海滩,正向内陆发展,要是能够参加该有多好,可气的是上面偏偏决定侦察排要留下帮着卸货。他手摸着瘦削而紧实的腮帮,默默地四下观察。
近艇尾处站着汉奈西。克洛夫特看他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知道小伙子心里害怕极了,他看着倒觉得挺有趣。小伙子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他就拼命乱搔。克洛夫特看他后来索性把左裤脚从皮裹腿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抹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克洛夫特定神细细一瞧:白皙的皮肤,蒙着淡黄的汗毛。他看到汉奈西费了那么大的事把裤脚重新塞进裹腿用心裹好,心里莫名其妙就来了气,好像这个行动就有多大的干系似的。他想:这小伙子也未免过于仔细了。
就在这一气之下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汉奈西今天非被打死不可。”他真想放声大笑,发泄一下这激动的情绪:这一回他可是看准了!
但是他蓦地又想起了昨晚的牌局——那一手“满把”他到底还是没有拿到。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就不自在起来,兴头也就都没了。他暗暗骂自己头脑发热、自作聪明。扫兴的原因,倒不是由于他已经相信心血来潮的感觉不足为训,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这种感觉并不可靠。他摇了摇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感觉到脚下的登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陆地,可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着承受了。
马丁内兹觉得登陆前的这个当口最不好过了。昨天晚上的种种痛苦、今天清早的种种恐惧,始终压在心口,此刻都达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着头皮冲出艇去的那一刹那,总觉得那时就会飞来一颗炮弹,把他们统统报销,要不就是有一挺机枪正对着艇首,等他们一露头就来一顿扫射。现在谁也不说话了,马丁内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小艇外奔腾的浪声劈头盖脸压来,压得他腿也软了。他赶紧睁开眼来,拿指甲死命掐自己的手掌,嘴里还咕哝了一声:“Buenos Dios!”[21]脑门上淌下的汗水都流进了眼里,他马马虎虎地就拿手一抹。心里感到不解:怎么变得这样静悄悄的?没错,四下是静悄悄的:大伙儿都默不作声。海滩上也是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挺机枪在老远老远以外嘟嘟地叫,听来有一种空渺失真之感。
突然一架飞机从头上呼啸而过,飞到丛林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顿扫射。马丁内兹险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么还不上岸呢?他简直已经都横了心了:等跳板一放下,就去领受那逃不过的大难吧。
汉奈西这时却尖着嗓子,高声说道:“嗳,咱们的家信大概快到了吧?”话音未落,艇子里早已轰的一下,笑翻了天了。马丁内兹笑得怎么也收不住,直笑到力气完了,且笑且喘,可是隔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了。
“汉奈西这小子真活见鬼!”他听见加拉赫骂了一声。
马丁内兹忽然发觉登陆艇已经停了下来。隆隆的轮机声也早已变了调子,比原来响了,却有点空浮不实之感,好像螺旋桨已经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已经到岸了。
他们有好一阵子一动也没动。终于,跳板咣当一声放下了,马丁内兹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海水,身后一个浪头打来,浪花直溅到他膝弯里,他不觉打了个趔趄。他低下了头,眼望着海水,只顾走去,一直到了岸上才意识到自己总算平安无事。四下一看,还有五艘登陆艇也同时靠了岸,下来的士兵都一长行排列在海滩上。他看见有个军官在向他走来,还听见他问克洛夫特:“哪个排的?”
“是侦察排,长官,编在海滩勤务队。”于是那军官就命令他们到离海边不远的一片椰林前去等候。马丁内兹站好了队,跟在雷德的背后,随着队伍缓缓踩过松软的沙子,磕磕绊绊一路走去。他这时不觉得喜也不觉得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相信上天给他的惩罚是推迟了。
走了两百来码,队伍来到椰林前停下。天已经很热了,大伙儿多半就把背包一扔,横七竖八地往沙上一躺。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先头到达的部队显然曾经就在这一带集结,因为沙子早已给踩得又硬又平,可见人多脚杂,地下扔着空烟壳,偶尔还有丢掉的干粮盒,部队过处照例总少不了这类垃圾什物。不过这批部队现在都已深入内陆,正在丛林中推进,所以一个人也见不到。往左右两头望去,两边各有两百来码开阔的一片海滩,过此便都向后一曲,拐得看不见了。这四百码内是一片寂静,人也比较稀少。过了两头的转角处可能就是一片熙熙攘攘了,不过他们觉得那也难说。后勤供应还不会就到,跟他们一起上岸的部队则都已迅速分散。右边一百多码以外,设了一个海军指挥所,其实也无非就是一张可折叠的小办公桌,有个军官在那里办公,还有辆吉普车隐蔽在背后的丛林边上。左边,就在那个两百码外的转角处,特遣部队司令部也设点开始工作了。几个勤务兵正在那里挖散兵坑,供将军的参谋人员隐蔽之用,另外有两个士兵正一步一晃地顺着海滩向另一头走去,手里推着个八十磅的电线盘,在那里铺设电话线。一辆吉普车紧靠海边开过(那里带水的沙子比较坚实),车子过了海军指挥所就不见了。特遣部队司令部的那一头,彩色三角旗的附近,就是刚才登陆艇的靠岸处,如今登陆艇都已退回到海上,正向自己的舰队驶去。日色已经渐浓,透过此时的雾霭望去,海水显得蓝极了,舰艇仿佛都带着些颤动。时而还会有一艘驱逐舰来打上一两阵排炮,一会儿便听见“嘘”的一声长啸,炮弹从头顶上飞越而过,打到了丛林里。丛林里偶尔也会有一挺机枪哒哒地响上一阵,日本人的轻型自动武器也许马上就会回敬几声,声音尖得像锤打铆钉。
布朗中士看了一下背后的椰树,树顶都在炮轰中给削掉了。可是再往后看,却也有一片椰林完好无损。他看得直摇头,心里想:这样的炮击,留下的敌人少不了!于是就说:“这顿炮打得不算怎么厉害,跟穆托美那回简直不能比。”
雷德像是勾起了心事。“是啊,穆托美那回厉害。”他翻了个身,趴在沙上,点了支烟,说:“这海滩上已经闻得到臭味了。”
“怎么会闻得到臭味呢?”史坦利说,“没有这样快的事。”
“闻得到臭味就是闻得到臭味。”雷德顶了他一句。他不喜欢史坦利,把丛林里飘来的这股淡淡的难闻的味儿说成尸臭虽然是言过其实,但是不争一下他心有不甘。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的忧郁渗遍了他的全身,他心里只觉得腻味、烦躁。吃饭还早,香烟呢,已经抽得太多了。他说:“这哪儿是打什么登陆战,只好算演习罢了!两栖作战演习!”说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克洛夫特把子弹带往腰里一挂,挎起了枪,嘱咐布朗说:“我去找四科[22]去。你在这儿看着队伍,等我回来。”
“人家把咱们给忘了,”雷德说,“咱们还是睡觉吧。”
“所以我这就去找人联系呀。”克洛夫特说。
雷德哼了一声:“哎唷,你干吗不让我们就舒舒服服歇一天呢?”
“听着,梵尔生,”克洛夫特说道,“从现在起你牢骚怪话还是趁早给我少说。”
雷德警惕地瞅了他一眼,说:“怎么?你就打算靠你一个人把这场仗打赢啊?”两个人相对瞪起了眼睛,一时空气真有些紧张,好一会儿,克洛夫特才大步走开了。
等他一走,布朗中士就对雷德说:“这位仁兄你可千万惹不得呀。”
雷德又啐了一口:“我这个人就是不吃谁的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离他们百来码的浅滩上横着几具尸体,听任浪打,雷德正瞧着,来了个特遣部队司令部的士兵,把他们一个个拖出海水。当空有一架飞机在巡逻。
加拉赫说:“见鬼,这么静悄悄的。”
托格略点了点头。“我还是挖个工事吧。”他说着,就把自己挖工事的家伙取了出来。威尔逊抿着嘴直好笑,对他说:“我看你还是省点精神吧,伙计。”
托格略没理睬,兀自挖了起来。汉奈西提起他那个尖嗓门嚷了声:“我也来挖一个。”就在离托格略二十来码的地方也动起手来。一时间只听见他们铁锹嚓嚓铲沙的声音。
奥斯卡·里奇斯叹了口气,说:“真格的,我还是也挖一个的好。”说完,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便弯下腰去解他的背包。他一笑就哇哇响,活像驴子叫。
史坦利就学他这笑声:“哇——哈哈哈!”
里奇斯和和婉婉地抬起头来说:“唉,真格的,我一笑就是这模样,真是由不得自己!你大概还受得了吧?”为了表示友好,他又是一阵哈哈,不过这一回笑得就文雅多了。一听对方没有下文,他就又挖了起来。他那矮而壮的身子就像一根短而粗的柱子,两头一点也不比中间细。脸是圆圆胖胖的,却配着个松松耷拉着的长下巴,使他看上去老像张大了嘴似的。双眼圆瞪,可又毫不动容,越发加强了他给人的那种脑筋迟钝而脾气和顺的印象。他挖土的动作之慢简直惹人生气;一锹锹铲起来,全都堆在一个地方,倒一锹就要停一停,望一眼,然后再弯下腰去。神态之间总像存着几分戒心,仿佛给人捉弄惯了,生怕恶作剧又要临头。
史坦利看得不耐烦了。“嗨,里奇斯,”他说着望了望布朗中士——不反对就好说下去,“我看你这个人呀,就是坐在个火堆上也懒得撒泡尿把火浇灭。”
里奇斯淡淡一笑,毫不生气地说:“这倒可能。”他看着史坦利走到坑边来一站,观察他挖的进度如何。史坦利是个高个小伙子,不胖不瘦,长长的脸上老是挂着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傲慢之中却又带着点儿心虚。可惜鼻子太长了点,又留着稀稀朗朗黑黑的小胡子,否则倒也眉清目秀。小伙子今年才十九岁。
当下他就满面不屑地说:“哎呀呀,这样掘法,你掘到天黑!”那粗野的口气完全是一派矫揉造作的味道,有如一个演员不会学大兵说话,只能凭想当然装腔作势。
里奇斯没有答腔,还是耐心地只管挖下去。史坦利又对他看了好一会儿,想要找句俏皮话说说,却苦思不得。后来觉得这样在坑边干站着未免有点尴尬,一时性起,就提起脚来踢了些沙在里奇斯的坑里。里奇斯不声不响,把踢下的沙又铲起来送出去,还是一板一眼,照挖不误。史坦利觉察到全排弟兄都冷眼看着他。他有点后悔了,他真不该动脚,因为他也拿不准弟兄们到底会不会向着他。如今可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又把好大一堆沙踢进了坑里。
里奇斯搁下铁锹,对他看看,脸上虽然还是一点都不动气,神态之间却显得有点不安了。他问史坦利:“你要干什么呀,史坦利?”
史坦利一声冷笑:“你不乐意啦?”
“对,老弟,这不好。”
史坦利悠悠然把嘴一咧:“不好?我看你怎么办!”
雷德早已看得火冒三丈了。他对里奇斯倒是很有好感,于是就大喝一声:“听着,史坦利,给我放老实点!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
史坦利猛地转过身去,对着雷德怒目而视。事情弄糟了,雷德是他害怕的,不过打退堂鼓他不干。
他就说:“雷德,你给我省点心吧。”
“要说省心嘛,”雷德故意慢声慢气说,“我倒要请教:你干吗又不肯省点心,偏要在鼻子眼儿底下养上那么一撮野草呢?你那屁股眼儿里不是长得挺茂密的吗?”他说这话有意带着浓重的乡音,挖苦的口吻,话还没有说完,早已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了。威尔逊笑得嘴都合不拢:“老雷德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