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内兹听了笑笑,可是大伙儿笑成那副样子,却使他很不愉快。克洛夫特悄悄问他:“怎么啦,‘日本囮子’?”两人的目光遇在一起,从那亲昵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一对老朋友了。马丁内兹回答他说:“哎,还不是这要命的肚子,偏不争气。”他说话口齿清楚,不过声气很轻,带些犹豫,仿佛一句句都得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克洛夫特又对他看了一眼,才又继续把话讲下去。
马丁内兹朝舱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经用带子束起,所以一排排铺位间的过道显得很宽敞,看起来怪不习惯的,这使他心下隐隐有些不自在。他觉得那就像圣安东尼奥[16]大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一想起那个图书馆,他就记得有件不愉快的事,记得当初那里有个女职员,对他说话难听极了。“我还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这话又在他脑子里闪过了。他赶紧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上帝仁慈为本,总是事先让你有个预感,所以你千万得……得小心,得防着点儿。这后半句话他是用英语对自己说的。
那个女职员是管借书的,疑心他要偷书。他那时还小得很,心里一害怕,答话时便用了西班牙话,这一下可就招了顿骂。想到这里马丁内兹觉得腿上肌肉一抽。那女职员当时骂得他哭了,他都还记得。这个不得好死的女人!今天他要跟她睡觉都够格了。心里发了这么个奇想,觉得泄了恨,挺痛快的。什么图书馆管理员,一个毛丫头罢了!这会儿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定啐她一脸唾沫。可是眼前终究不是图书馆的书架,清清楚楚还是个载兵舱,忧虑不禁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哨子声响了,把他吓了一跳。甲板上有个声音在向舱里喊:“十五号艇位快上!”于是就有一个排的士兵登梯而去。身边弟兄说话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马丁内兹知道大家的内心都紧张得要命。他暗暗埋怨: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队伍先走呢?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紧张,怎么受得了啊。他现在已经深信不疑:自己准是凶多吉少了。
过了一个钟点才轮到他们。他们挨挨挤挤地上了梯子,出了舱口,在舱口外又乱哄哄地转了分把钟,才接到准备登艇的命令。一清早甲板上滑得很,他们顺着甲板只能慢慢儿走,一路上跌跌撞撞,恨得直骂。来到挂着他们那艘登陆艇的吊艇架前,他们草草排成了一列纵队,只好又停下来等了。晨寒料峭,雷德打了个哆嗦。六点还没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却早已形成——在部队里每天清晨照例总有这么一股气氛,总是让人感到:又要动身了,新的问题、不愉快的事,又都要来了。
船上那么多登陆艇,登艇放艇先后快慢各自不一。有的早已载满了兵员下到水里,正围着大船在那里打转,好似拴在皮带上的小狗。艇子里的人都在向大船挥手,遍体银灰的艇身、晓色里蓝蓝的海水,映得他们脸膛的皮色恍若鬼物。平静的水面看去宛如一片油海。近处,一条登陆艇正在上人,又有一条登陆艇刚刚载满,正在下水,吊艇架的滑轮不时嘎吱嘎吱发响。可是甲板上大部分士兵却像他们一样,都还在等候令下。
装得满满的背包压在背上,雷德的肩膀都发麻了,步枪的枪口又老是要跟钢盔碰撞。他心里不觉烦躁起来,嘴上就说:“这要命的背包,也不知背过多少回了,可背着总是觉得别扭!”
“也许是带子没有弄好吧?”汉奈西问他。小伙子声气不大自然,带些颤抖。
“龟孙子才弄得好,”雷德说,“这边舒服了那边就痛。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不能背背包——我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他哩哩啰啰说个没完,不时还对汉奈西瞟上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那么紧张。天有点冷,太阳在他左边,还是低低的、淡淡的,没有一点热气。他跺了跺脚,嗅了嗅船甲板上那股特有的怪味儿:里边有石油味儿,有柏油味儿,还有大海里的鱼腥味儿。
“咱们什么时候上?”汉奈西又问他。
海滩上空仍有炮弹在飞。在曙光里看去,整个岛上一片浅绿,沿岸飘着一派淡淡的袅袅青烟。
雷德笑了起来:“怎么?你当是今天就有什么稀罕看啦?依我看哪,不到中午咱们就下不了这甲板。”正说着,看见约莫一英里[17]以外的海面上有一批登陆艇在那里打转,于是就又安慰汉奈西说:“打前站的都还在逛大海呢。”他顿时又想起了进攻穆托美岛的那一仗,内心似乎又感受到了一丝当时的惊惶滋味。身子像是又落在了水里,指尖像是又扳住了橡皮艇的边沿,连那橡皮软硬如何都还记得分明,嗓子眼里像是又尝到了一股海水味儿。当时他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而日军的炮火还是打个不停,他吓得只能钻在水里默默呜咽,此刻想起,还心有余悸。到他重又抬眼望着船外时,那憔悴的脸上一时竟显得有些苍白了。
远处,紧靠海滩的一带丛林已是一派光秃秃的残破景象,这是炮火给丛林例行的洗礼。想来那里的棕榈树一定是树叶尽脱,只剩下柱子般的一截截了,着过火的一定都烧得一团乌焦了。天边的穴河山几乎已经隐没在雾霭朦胧中,雾霭是一派淡淡的青灰,可说不深不浅,正介于水天两色之间。正看着,岸上落下了一颗重磅炮弹,一大股烟柱冲天而起,比前几颗炮弹的烟柱都大。雷德心想:看来这次登陆用不着费很大的事了——不过他总还是忘不了橡皮艇那一仗。他就对汉奈西说:“这帮家伙也真是!留下点地方给我们好不好?我们还得在岛上住哪。”看来今天早上处处都离不了一个“等”字,他倒抽了口气,索性一屁股蹲了下来。
加拉赫骂起来了:“见鬼,咱们得在这儿等上多久才算完呀?”
克洛夫特对他说:“不要急嘛。通信排要分一半人跟咱们一块儿走,他们还没有上甲板呢。”
“那他们干吗还不上来?”加拉赫说着,把钢盔往脑后一推,“这班王八蛋真干得出来!叫咱们就这么等在甲板上,弄得不好一颗炮弹飞来,老子们的脑袋就得搬家。”
“你听见日本人打炮啦?”克洛夫特说。
“那也不是说日本人就没炮呀。”加拉赫说完,就点上一支烟,闷闷地抽起来,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枪托,仿佛他的枪随时都可能让人给抢走似的。
一颗炮弹在头顶上呼啸而过,马丁内兹不觉打了个闪缩,身子正好撞在一个炮架上。他真有一种赤条条无遮无掩之感。
那吊艇架的结构挺复杂,有一部分就悬空在水面上。背上套着个扣得紧紧的背包,还要带上一支步枪、两条子弹带、几颗手榴弹,外加刺刀、钢盔,本来就觉得两个肩膀连同整个胸膛都像给扎上了止血带似的,透气困难,手脚发麻。何况现在还要走过一条架空的跳板上登陆艇,这个惊险劲儿,真无异于披着全副铠甲走钢丝。
终于,侦察排接到登艇的号令了,布朗中士紧张得直舔嘴唇。大家一步一挪,顺着跳板往外走。眼睛千万不能朝水面看,这是最要紧的一条。半路上布朗对史坦利嘀咕了一句:“这玩意儿怎么也不设计得好些!”史坦利却偏要来跟他说体己话:“你也知道,加拉赫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牢骚多。”
“是啊。”布朗心不在焉地说。他心里在想:自己是个士官,万一掉到水里,那洋相可就出大了。天啊,掉下去不还得淹死吗?想到这里,他不觉说出了声来:“碰到这种差使可就要我的命了!”
到了登陆艇边儿上,他就一纵身跳到艇里。背了那么重的背包,害得他差点儿还摔了跤,扭了脚踝。一到这悬在空中轻轻晃动的小艇子里,大家顿时都兴高采烈起来。威尔逊嚷了一声:“瞧呀,老雷德来了!”只见雷德一步挨一步的,从跳板上战战兢兢过来,皱眉蹙额,傻乎乎似的,把大家全逗乐了。雷德来到小艇边,满脸不屑地瞟了船里人一眼,说:“糟糕,找错船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蠢模蠢样的,哪像是侦察排!”
“快下船吧,你这头老公羊,”威尔逊乐呵呵的,那轻快的笑声里带着痰音,“仔细海水可冷得很呢。”
雷德对他一咧嘴:“我知道你身上有个地方管保一点也不冷。这会儿正热得像团火呢。”
布朗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想:自己排里的这帮老哥们儿有多好啊。心下一时真有一种大难已过之感。
汉奈西问了:“咱们的将军可怎么上这种小艇啊?将军跟咱们不一样,他年纪不轻了啊。”
布朗忍不住好笑:“派两个当兵的扶他上呗!”看到自己的话引得满船大笑,他感到挺得意。
加拉赫简直是跌进小艇里的,他嘴里嘀咕:“这鸡巴军队!我敢打赌,上登陆艇跌坏的准保比战场上的伤亡还大!”布朗一听哈哈大笑。加拉赫这家伙,八成儿跟老婆睡觉都是这么气呼呼的。这话他到了嘴边又忍住了,所以笑得越发不可开交了。正当他这样忍俊不禁时,突然眼前一晃,好像看见自己的老婆此刻正跟个野汉子睡觉。他的笑声顿时就干了好一会儿,心下一时只觉得茫然。过了会儿,才气冲冲说:“嗨,加拉赫,我敢打赌,你就是到了老婆身边准保也是这么气嘟嘟的!”
加拉赫听了起初好像很恼火,可没料到一转眼他竟然也笑了起来,还骂了一声:“哎,滚你的蛋!”这一骂,大伙儿笑得就更欢了。
方头的小型登陆艇打着响鼻儿,向海水里闯去,看上去活像一头头河马。这种登陆艇大致有四十英尺[18]长,十英尺宽,形状像没有盖的皮鞋盒子,在背后装了台发动机。兵舱里,前跳板[19]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发出的响声大而刺耳,从隙缝里钻进来的水早已积了有一两英寸[20]深,哗哗地在舱底冲来冲去。雷德本来还想提防着点,不要弄湿了鞋,可现在也顾不上了。小艇兜了一个多钟头的圈子,转得他都头昏眼花了。时而一片冷丝丝的水花飞来,打在身上,冷不丁使人一惊,真有点不是滋味。
第一批部队已经在大约一刻钟以前上了岸,此刻远远有些轻微的枪声,那就是海滩上在交火,噼噼啪啪的,听去像在烧枯枝干柴。给人的感觉是:算不了啥,远着哪!为了排解枯等的无聊,雷德常常探起头来,从舷墙上向岸上瞭望。隔着三英里的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儿,但是可以见到战斗的迹象:一派如雾的轻烟,正向海上冉冉飘散。偶尔还有三架一队的俯冲轰炸机嗡的一声当头掠过,向岛上直飞而去,迟迟才送回来引擎隆隆的余音,低声回荡。飞机向海滩上俯冲的动作可就很难看清了,因为那小小的机影叫人只当是几点明亮的阳光,简直没法分辨。炸弹掀起的烟尘看上去不大,不痛不痒似的,等到爆炸声传到海上,飞机早已飞得快没影踪了。
雷德为了减轻背上的负担,把背包紧紧顶在舱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讨厌。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挤在舱里的三十个弟兄,忽然觉得,给这青灰色的兵舱一映衬,他们的军装看上去绿得好不可怕。他不由得长长地连吸了几口气,一动也不敢动。背上顿时渗出了汗来。
“老是这样兜下去,要兜到什么时候呀?”加拉赫耐不住了,“这鬼军队,总是这样!急了就催,催了又磨叽!”
雷德早已又点上了一支烟,这已是登陆艇下水以后他抽的第五支烟了,抽着却只觉得淡而无味。他对加拉赫说:“那你说呢?我看不到十点钟包管还上不了。”加拉赫一听就又忍不住骂了。此刻八点都还没到呢。
雷德又接下去说:“我说呀,这号事情他们真要是会办的话,那咱们就应该这会儿吃早饭,过两个钟头再上这些老爷汽艇也不迟。”烟头上已经长起了一小截烟灰,他弹掉了又说:“可他们偏不!也不知是哪个猴儿崽子,当了个小小的尉官,为了图自己省心,就早早把咱们撵下了那条贼船——撵走了咱们他这会儿大概就在睡大觉了。”他故意说得很响,好让通信排里的那个少尉排长听见;看见那当官的背过了脸去,他冷冷一笑。
蹲在加拉赫旁边的托格略下士对雷德瞅了一眼,急忙来向他解释:“咱们还是分散在海上安全得多。比起大船来,登陆艇的目标小,这样不停转悠,敌人是不容易打到咱们的——你用不着担心。”
雷德哼了一声:“扯淡!”
布朗说:“我说呀,我是宁可待在那条大船上的,一百年也不想下来。在大船上我觉得真要安全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问题我研究过,”托格略不服气了,“统计数字证明,打登陆战的时候在小艇上比哪儿都安全。”
雷德就讨厌统计数字。“我才不信这些数字呢,”他冲着托格略下士说,“相信了这些数字,正经连澡也别洗了,洗澡都还有送命的可能呢。”
“不,我不跟你瞎说。”托格略说。他是意大利裔,中等身材,体格壮实,配着个梨形的脑袋:下巴宽,两鬓窄。隔夜虽然刮过了脸,打眼圈以下还是满脸黑沉沉的胡子,胡子里露出一张大嘴,挺和气的样子。这会儿他却不肯罢休:“我不跟你瞎说,统计数字我见过。”
“你的统计数字顶个屁用。”雷德说。
托格略笑了笑,不过心里总有点不快。他想:雷德为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太爱闹独立性。要是人人都像他似的,那还干得成啥呀?啥也干不成了。办什么事都得靠协作。特别像打登陆战这样的,都有周密的部署,环环紧扣,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火车司机假如都爱走就走,那列车还开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