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是份党里的报纸。党部的干事在每次预选之前就要出版这样一份报纸。”他看了看日期,是六月里出版的,嘴里咕了一声:“都老掉牙啦。”看到报头栏里的一排排人名,他感到一阵妒忌;他有个朋友因为没有参军,如今已经当上广告部主任了。加拉赫知道内中的奥妙。在他入伍前的最后一次预选中,他就曾在本选区里挨家逐户为这份小报募集过捐款。谁募集到的捐款最多,这广告部主任的名义就归谁,通常此人也就可以在地方上的教育委员会里弄到一份差使。那次他就差几百块,结果没有当上这个主任,不过当时大家都说来年他管保就能当上。
“唉,参军!参军!倒了八辈子的霉!”他恨恨地嘀咕了一声,就看起报纸来。两行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安德鲁斯实属顽梗不化
九区选民务须消除隐患
安德鲁斯最近又大吹大擂,这是他哗众取宠的故技重演。犹记否,上次他竞选州议员,提出的口号是“安德鲁斯誓与共产主义战斗”。可是请问,在这方面他有了些什么行动呢?我们看不到他有一点行动。倒是他竞选总部里的工作人员,有一位是产联的副主席,又有一位是纽约反纳粹联盟的理事,人们不会忘记,这个联盟是一贯反对柯林神父[87],主张抵制天主的信徒佛朗哥的。
吉米·安德鲁斯老兄,你不要忘了,今天的老灰马已远非当年可比了,这一步该怎么迈出去,可要当心出错。不要欺骗群众,不要欺骗广大退伍军人,说话就要算数。退伍军人需要的是帮助,不是欺骗。我们已经把你看穿了,吉米·安德鲁斯,九区选民坚决不要死顽固。我们劝你检点检点,与你为伍的都是些什么人。党内可是容不下你这样的人的。那套老花招我们已经都看穿了。
不要死顽固!
反对共产分子!
把安德鲁斯撵出去!
加拉赫一路看下去,心里隐隐感到生气。对那帮该死的共产分子,的确得小心提防。他记得以前有个时期他当过卡车司机,那时劳联就想把他们组织起来。他把这事在区党部向大家一说,那个工会组织员从此就再也没有来过。事情也真有点稀奇,他发现党内居然也真会有人跟红色劳工组织勾勾搭搭,比如“大个子”乔·杜梅之类就是,还有这个叫吉米·安德鲁斯的自然也是一路货。加拉赫觉得,跟死顽固是没有什么交道可打的。那种家伙的所作所为对他总是不利的,这就难怪他到现在还落得一事无成了。他想起“白脸儿”利敦,不由一阵妒火中烧。人家全都跑到前头去了,自己还给绊住在这儿。这世间的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信得的。同类还不是照样相残?
他折好报纸,塞进口袋。克洛夫特在叫集合了,他们就都出了帐篷,慢慢悠悠向卡车走去,一会儿卡车就要把他们送到当天该筑的路段去筑路了。太阳升起了才一个小时,早晨的空气还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清新可喜。天还不是很热。加拉赫依稀想起当年初夏的早晨他一清早去上班,街上总还残留着些夏夜的气息,一派清爽的凉意。到他爬上卡车的时候,他早已把报纸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在轻轻地哼着小曲了。
一顶锥形大营帐里摆着两只简便写字台,这就是收发室。收发员正在那里整理无法投递的信件。写字台一角有一堆信,都是写给汉奈西的,共计二十封,用一根细麻绳结成一扎,搁在那儿已经有好几个钟点了。后来收发员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一堆信上。这位收发员老爱夸口说全团的士兵他没有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可是这一回却伤了脑筋:他想不起汉奈西是谁了。
他就问助手:“汉奈西是不是调离直属连了?”
“不知道啊,名字倒挺耳熟的。”助手想了一下,霍地说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我们登陆的第一天他就报销了。”助手暗暗感到得意:收发员都记不得了,他可居然想了起来。
“对了,”收发员急忙忙插上来说,“就牺牲在海滩上,我跟布朗还常常说起来着。”他瞅着这一大扎的信,叹了口气,就把戳子盖了上去:“收信人已阵亡。”正要把信投进脚边的一只邮袋,忽然注意到了信封上的寄信人姓名地址。把二十封信一翻,全是一处来的。他就对助手说:“嗨,你看看。”
信封上的寄信人姓名地址都是“印第安纳州泰科切特市河谷大道十二号爸爸妈妈”。助手默默看了一眼,一时间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对面色红润的白发老人,也就是常见于果汁、牙膏、漱口药水一类广告牌上的那么一对老大爷、老大娘。“唉,这不是挺伤心的吗?”
“可不是。”
“你能不感慨吗?”那助手说。
吃过午饭,加拉赫正在自己帐篷里坐着,克洛夫特跑来叫他。加拉赫就问:“什么事?”
“神父找你。”克洛夫特说。
“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克洛夫特耸耸肩膀,“你去找他不就得了?我们不能等你回来了,这样吧,下午这营地上的岗就派你值了。”
加拉赫穿过营地,走到了随军神父的帐篷跟前。他的心跳得很快,内心的盼头蠢蠢欲动,他就拼命克制。还在大军攻上安诺波佩岛之前,他曾经问过随军神父是不是还需要个助手,神父当时答应可以考虑他。对加拉赫来说,那就意味着可以从此脱离战斗,为此他还着实做过几回好梦。
“下午好,荔莱神父,”他说,“听说你要找我。”一副口气挺有礼貌的,却又含着不安。他得好好注意别在神父面前漏出脏话来,这就够他出一身大汗的了。
“坐下吧,加拉赫。”荔莱神父是个细高个儿的中年人,淡色头发,说起话来口气亲切极了。
“找我什么事,神父?”
“来,先抽支烟,孩子。”荔莱神父替他点了支烟。“你家信挺多的吧,加拉赫?”
“我妻子天天都要给我写信,难得有一天不写的,神父。眼下她就要生孩子了。”
“哦。”荔莱神父不作声了。他只顾摸着自己的嘴唇,过了会儿却忽然坐了下来,一只手按着加拉赫的膝头:“孩子,我有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加拉赫打了个冷战。“什么消息,神父?”
“你也知道,孩子,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很难理解的。我们只能抱定一个信念,相信这是天意的安排,相信作出这样的安排一定有其道理,相信天主明白一切、洞察一切,他的安排应该是最好的安排,尽管我们不一定马上就能理解。”
加拉赫愈听愈不安,后来突然就像疯了一样。种种胡思乱想纷纷在他脑海里打转。他脱口说道:“该不是我老婆把我甩了吧?”话一出口,却又觉得挺丢人的。
“不是那样的事,孩子,是你家里有人亡故了。”
“我妈?”
荔莱神父把头摇摇,“不是你的长辈。”
加拉赫想那准是他的孩子生下就死了。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心头一宽。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心里甚至又默默闪过一线希望:荔莱神父叫他来,也许还是要他当助手吧?
“孩子,不瞒你说,那是你的妻子。”
话传进耳朵,加拉赫简直像麻木了一样。坐在那里,毫无反应,什么也不想。一只小虫嗡嗡有声地从卷起的门帘下飞了进来,他只顾盯着看。“什……什……什么?”好容易才吐出了这么一声。
“你的妻子在产中去世了,加拉赫。”荔莱神父把眼睛望着别处。“孩子总算是保全了。”
“马莉说她肚子不是很大呀。”加拉赫说。一个“死”字终于印进了他的脑子,此刻对他来说这个字只有一种含义,所以出现在他眼前的马莉也就像山沟里挨了一枪的那个日本兵一样在抽搐,在颤动。他止不住打起哆嗦来。嘴上在说:“死了!”可是内心却根本辨不出是酸是苦。他就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思想似乎都收缩到了心底的深处,给封住了出不来,大脑皮层仿佛上了麻药,神父的话打上去只是像一阵风过。好一阵子他就觉得像是在听讲别人的事,仿佛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似的。说也奇怪,他现在别的都不急,可就是一个劲儿叮嘱自己千万要拿出些精神来,好博得神父的青睐。过了好半天,才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们告诉我的情况也不多,孩子,详细情况等我了解清楚以后我再告诉你。远离家乡,见不到亲人的最后一面,是够难受的。”
“是的,是难受,神父。”加拉赫不过是无意识地在那里搭茬儿。有如曙色渐明,终于照出了大地一样,加拉赫终于慢慢地可以辨出周围的景物,能够理解听到的消息了。他的脑子告诉他出了事了。他先是想:可别急坏了马莉才好。继而又猛然醒悟:马莉是再也不会着急的了。这回手一棒,把他打闷了;他对着神父那张座椅的木头纹理呆呆地直瞅。瞅着瞅着,一时恍惚觉得似乎身在教堂,因此不由自主地就又目视着双手,极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气。
“生命是不息的。你孩子保全了,其中也未始没有天意。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替你去打听一下孩子由谁代为抚养。可能的话我们就给你安排一次休假。”
加拉赫精神一振:可以跟妻子见面了!可是,马莉已经死了啊。这一回他脑子里还是有些思想活动的。他坐在那里,想起了当天早晨登上卡车的时候阳光是那么明媚。内心默默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再倒流回去啊。
“孩子,你要勇敢些。”
“是,神父。”加拉赫站了起来。脚板,似乎已经没长在他的脚上了。擦了擦嘴,觉得嘴唇肿胀,擦上去有些异样。他一时倒慌了神,想起了那山洞里的蛇。心里闪过了一个想法:马莉撞上的医生准是个挨千刀万剐的犹太佬!虽然想过之后也就撂开了,可是终免不了一阵义愤填膺,心里倒反而觉得好过了些。“那就谢谢你了,神父。”他说。
“到自己帐篷里去躺会儿吧,孩子。”荔莱神父说。
“好吧,神父。”加拉赫穿过营地回去了。弟兄们都执行任务在外,营地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这就使他感到有一种难解的孤寂。他回到帐篷内,颓然倒在坑洞里,手脚一摊,扑在毯子上。他只觉得筋疲力尽。头也痛了,一时胡思乱想起来:那“丛林专用”急救包里有阿的平,吃上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管用?我这也许是害上疟疾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新婚时节马莉盛了菜端到他面前时的那一副表情。马莉的手腕子纤巧极了,下臂上一片金黄的汗毛,他一想起来就又历历如在目前。
“那个医生准是个挨千刀万剐的犹太佬!”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声来。话一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就仰面朝天翻过身来。他想想又冒火了,时而还愤然咕哝:“那个犹太佬把她给害了。”这么一来,紧张的心情倒是松快了些。他可怜自己,却又从中感受到一种安慰,因而就尽情地自怜自惜了好一阵子。身上衬衫都湿了。他时不时还要咬牙切齿一番,因为他觉得把牙关紧紧一咬是挺解恨的。
突然他觉得遍体一阵冷汗津津,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一回他才真个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死了。扎心的痛苦和思念,一个劲儿地在胸中涌起,终于他忍不住哭了。他过了一两分钟才听见了哭声,他有点害怕,就赶紧打住,因为哭声听来似乎是那么遥远。他的感觉仿佛都涂上了一层绝缘漆,这层绝缘漆偶尔也会脱落一时半刻,可是一阵痛苦袭来,马上就又封得严严的了。
他想起了山沟里那些打死的日本兵,可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个个虽是日本兵的死状,却都是马莉的身影。他禁不住又打起哆嗦来,强烈的恐怖、厌恶、悚惧,拧成一股,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只手揪紧了毯子,嘴里有口无心地在那儿嘟囔:“我好长时间没去做忏悔了,太不应该了。”鼻子也忽然灵敏了起来,感到身上衣服有股异味。他心想:我都发臭啦,该洗个澡了。这么一想,心就再也定不下来了,很想到小溪边上去把衣裳脱个精光。出了帐篷,却只觉得身子软得厉害,走不了这百来码的路,因此到了雷德的帐篷外他就不走了,拿一顶钢盔在一只水罐里满满舀了一钢盔的水。放到地上,钢盔一歪,水都泼在了脚上。他就脱下衬衫,又舀起一钢盔的水,往脖子上浇去。水凉凉的,激得他打了个冷战。连脑子也没动一下,他就又把衬衫一穿,跌跌撞撞回到帐篷里,啥也不想地在那里躺了足有半个钟头。橡皮的帐篷布给太阳晒得热气逼人,他渐渐打起盹来,后来终于睡着了。睡梦中身子还时不时地抽动。
飞回到过去:
加拉赫
反革命派
他五短身材,瘦削结实,身上筋筋节节的,给人的印象是个久经风霜、脾气执拗的人。脸盘窄小,其貌不扬,先前满脸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脸皮疙疙瘩瘩,尽是紫红色的斑斑。不知是由于他脸上这种皮色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他那个长长的爱尔兰式鼻子生得特别,歪在一边像在赌气,总之他的神气看去老是像憋着一肚子火。不过论年纪他今年才只二十四岁。
在南波士顿以及洛克斯伯雷、陶契斯特一带,好几里长一大片尽是灰色的木屋,一派暗淡、凄凉、衰败的气象。木朽屋旧,紧夹着纵横交错的一条条小石子路,电车就在中间叮叮当当开过。墙上的砖头也都是老古董了,用力一擦,指尖过处就是一堆粉末。灰色主宰着一切,把其他颜色都淹没了,连居民的脸色也终于变成灰溜溜的了。谁也分不出他们是犹太裔还是意大利裔,还是爱尔兰裔——他们不知道是抹了一种什么“灰浆”,不但人人一律都是灰蒙蒙的,连鼻子眉眼都给抹得模模糊糊了。他们的谈吐也是如此。说起话来都是一样的干巴,一样的生硬,叫人听得好扫兴。“我要是有一辆叉(车),我就一定好好照卡(看),真得好好照卡(看)照卡(看),我就不会不卡(看)地发(方)乱停乱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