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曼则筋疲力尽,连脑子都不大清楚了。他表示了责任在他,结果自己倒并没有受过,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打不起一点精神,根本谈不上好好思考一下,甚至连记忆都完全模糊了。现在他已经相信是戈尔斯坦松了手才丢了炮的,他的心情是欣慰占了上风。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忘不了拼命上坡时胸口和小腹的那份难受,心想:他要是当时不松手,过两秒钟我也准得松手。因此怀曼对戈尔斯坦倒是隐隐感到有些同情。
克洛夫特呼地站了起来。他说:“哼,好端端一门炮,掉在沟里一时怎么捞得上来?不信瞧着吧,到这场仗打完了,那炮管保还在沟里睡大觉呢。”说到这里气得真想给戈尔斯坦一拳。他再也没说什么,就丢下他们几个,兀自去找那个带队的军官了。
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像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雷德睡得比别人都晚。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湿乎乎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只好想想心思,心情起初只是厌烦,三变两变,很快就变成了凄凉难受。他想起自己当初曾流落在内布拉斯加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找不到活儿干,他只好在那儿等机会扒货车上别处去。那时他有一条坚定不移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能要饭吃,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有没有这种骨气。他在心里暗暗念叨:“唉,我平生就是骨头硬。看硬骨头给了我这么大的‘好处’!”脊背朝天觉得冷了,便翻过身来。他不胜感慨:自己可不就是睡了一辈子潮湿的地方,无遮无蔽,从来享受不到一点温暖?他想起流浪汉有句老话,叫做“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心头似乎依稀又尝到了十月阴冷的黄昏的那一股忧伤的滋味。他肚子饿了,先还挨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果汁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乎乎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也许还用得着呢。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弟兄们的身影。托格略在打鼾呢,马丁内兹是在那里低声梦呓,说的都是西班牙话,后来忽然又大叫一声:“我没杀这日本人呀,天啊,我没杀这日本人呀。”雷德叹了口气,重又躺了下去,心想:这种时候谁能睡得安生啊!
这一来,就又触动了他长久憋在心头的一股子气。他心里说:管他呢,天坍下来也不干我事。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像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他记得有一次,天黑下来了,他还在公路上大踏步赶路。那是在宾夕法尼亚,远近都是些东部风情的采矿小镇,一路只见矿工们都开着破旧的“福特”下工回家了,一天的煤污煤屑都还积在脸上,黑黢黢的。那里看去跟他别离多年的蒙大拿[51]矿区迥然不同,然而其实完全一样。他一边走,一边深深地怀念着家乡,后来遇到一个人,让他搭了便车,还请他在一家闹哄哄的小酒店里喝了一杯。此刻回味起来,倒觉得那个夜晚也有其值得眷恋之处,连他到铁路上偷偷搭上漆黑的货车离开异乡小镇时的那种兴奋之感,也重又在心头一闪。那个年月,能遇上那样的事,真像终日风雨如晦,偶然瞥见了几线阳光。他又叹了口气,仿佛一时颇有感触,想要细细地领会领会。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这么一想,他那种悲哀中带些得意的心情便又更增添了几分。他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了,就把头往臂弯里一钻。耳边来了一只蚊子,嗡嗡地叫,他躺着一动也不动,想让蚊子快些飞开。他觉得地上似乎爬满了虫子。这种小东西呀,跟我可是老交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这里还莞尔一笑。
天下起雨来了,雷德拉起毯子,蒙住了头。累极的身子慢慢入了睡乡,可是四肢五体却时眠时醒,各各不一。脑子里是早已没在想心思了,但是只要哪只疲软的手打了个哆嗦,哪一条腿抽了下筋,他自有根脑神经可以感觉到。炮渐渐打得不歇气了,半英里以外还有挺机枪一直在射击。他在似睡非睡之间,看见克洛夫特回来铺开了毯子。雨还在下。过了一阵,两耳就不再听见炮声了。不过即使到他完全睡熟以后,大脑皮层仍还留下那么一个部位,注意着四外的动静。附近的一些动静他虽然醒后都不记得了,可是当时心里却全有数,他听见有一队士兵在近旁开过,也知道另外还来了些人,把反坦克炮都推到营地的那一边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这片营地有一条进路,还是当初日本人筑的,这班人现在就是要去守住那条路。——看来他八成儿已经有点乱梦颠倒了。
后来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喊道:“侦察排的人呢?侦察排的人在哪儿?”他的梦醒了,可眼皮却还挺沉,只听克洛夫特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答应:“在这儿!在这儿!”雷德知道这一下再也躺不成了,他就越发扯起了毯子,蒙紧了脸。身上痛成这样,只怕爬了起来也走不动呢。一会儿克洛夫特果然嚷嚷开了:“好啦,大家都起来吧。快快,起来起来!咱们该走啦。”
雷德拉开了盖在脸上的毯子。雨还是下个不停,手在毯子的面上才一捏,就沾了一手的雨水。回头把毯子塞进背包,不弄湿了背包才怪呢。“呃——呃——呃。”他满心不快,清了几下嗓子,还啐了两口唾沫。嘴里只觉得有股难受的味道。旁边的加拉赫坐了起来,在那里哼哼:“这鬼军队,怎么也不让人好好睡一觉?咱们今儿晚上干得难道还不够瞧吗?”
“谁叫咱们都是好汉呢。”雷德嘀咕了一句,就爬起来动手折毯子。毯子面上打得湿透,底下沾满了泥污。枪一直贴身藏在毯子里,可是也早已湿了。这一身湿衣服窝在身上,也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想到这儿他也骂起来了:“这鬼地方!”
“快快,大家都快起来。”克洛夫特又在催了。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地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雷德发现加拉赫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两手泥巴。他轻轻地又哼起那支歌来:“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我瞌睡蒙眬,倦得真难受。”
加拉赫说:“就是嘛。”他们打好了背包,都起来站好。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托格略问道:“咱们上哪儿去?”
“到一连去。估计日本人可能要在那儿发动攻击。”克洛夫特说。
“咱们这支队伍真是命苦啊,”威尔逊叹了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反坦克炮好歹算是了账了。要我用出吃奶的力气拖这劳什子去打坦克,我才不干呢,坦克来了我宁可赤手空拳去拼的。”
一班人列成单行出发了。一营的营地极小,半分钟就到了铁丝网口。马丁内兹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就顺着小道往一连而去。马丁内兹倦意顿消,人也机灵了起来。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一路走去却像受着一种特殊感觉的指引,到了拐弯处自会拐弯,从来不大有糊里糊涂走错了路的事。他跟队伍总保持着三十来码的距离,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前头。假如沿路埋伏上几个日本兵的话,他肯定头一个逃不了。可是他却并不怎么害怕。只有在空闲的时候,马丁内兹心里才会感到恐怖。他只要一有带路的任务,胆量就来了。此刻他一边用心听着种种声息,一边想着心思,两下各不偏废。耳朵,在用心地听前面丛林里有没有可疑的声音,提防路边的矮树丛中万一藏有伏兵;讨厌的就是背后的队伍里老是不断有踉跄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嘀咕声传来。脑子里,则把断断续续的战斗声响一一录下,细细分辨那都是些什么武器。一到树木比较稀少的地方,他总还要抬头望望天上,看看南十字星在什么方位,好判定脚下小道此刻的走向。他总还要尽可能沿路找些明显的地形标记,记在心里,一条接一条地都串在一起。走了一段时间,他嘴里就已经暗暗念叨个没完了:顶上大树、泥水小洪、大石一块、荆棘拦路,如此等等。他其实并没有必要记住这些,这条小路是从一营通往一连的,又不是什么紧要路径。但是他到部队一开始执行侦察任务,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现在边走边记,已经完全是出于他的本能了。
可是在他心中的另外一角,他又暗暗感到自负:大伙儿的安危,全在他身上呢。他蹈危涉险都一一挺了过来,依靠的就是这股力量的支持,不然论他的毅力、体力,都是顶不住的。在搬运反坦克炮的途中他就曾多次恨不得想停下来;他不像克洛夫特,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可争强好胜的。当时按他的本意他是百分之百地情愿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干不了,不如爽爽快快把活儿撂下,可他内心的另外一角却又有股子劲逼着他:愈是害怕、愈是头痛的事就愈要干。他当了中士就有一种自负的心理,他的一切行动、思想,差不多都是从这种心理出发的。他此刻就在心里自言自语:论摸黑的本领,谁及得上咱马丁内兹呢。他一伸胳臂,碰上了一根树枝,就轻巧地把腿一屈,从树枝下钻了过去。他两脚发肿,肩酸背痛,不过这些病痛现在都已经不放在他心上了。他在给队伍带路,这就够他操心的了。
队伍在他后面拉成了一串,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情。威尔逊和托格略只觉得昏昏欲睡。雷德则提起了精神,默默地想着心思——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戈尔斯坦又苦恼又狼狈:残夜未消,漆黑一片,他提心吊胆地在小路上悄悄儿走,心情先是愁苦,转而就成了凄凉。他担心自己真会落得寂寞死去,连个送终的朋友都没有。怀曼已经元气大伤,无力振作了,他筋疲力尽,只知昏昏沉沉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哪儿都不在乎,生死也无所谓了。里奇斯虽然疲乏,倒还熬得住;他不去猜这一去吉凶如何,也不是一味想着腿脚的疼痛;他就埋头自顾自地走,脑袋里思想都凝滞了,有如一江流不动的江水。
最后还有个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心情是紧张、迫切,简直急不可耐。他带了人来,派上的任务却是做工,为此他窝囊了一夜。耳边整夜不断的枪声炮声,撩得他心痒难搔。可是此刻他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他在汉奈西死后感到过的那种激动,精神也为之一振。他只觉得自己力量无穷,一无倦意,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肌肉也是跟大家一样又酸又胀,可现在他完全是心说了算,肉体早已给撇在一边了。心里一意向往的是杀人后喉咙口感到的那种紧张飞快的搏动。
从地图上看,从一营到一连相距不过半英里,可是小道迂回曲折,实际走起来就足有一英里路。侦察排的战士到这时候也都腿脚不灵、步履不稳了。背包都松下来了,肩上的枪老是要往下滑。小道又极陋劣;那原本是走兽踩成的一道洼洼,辟为小路也只是局部稍加开拓而已,有的地方还是很窄,走过去要不让两边的树枝擦着是办不到的。这一带的丛林都稠密难入,要是不走小道而另行开路前进的话,走一百英尺就得花上一个钟点。黑夜里又什么都看不见,湿淋淋的草木枝叶气味逼人。队伍只好单行走,前后靠得拢拢的。就是相隔这三英尺的距离,彼此也还是看不见,于是就只好各自拉着前面弟兄的衬衫,一路慢慢地走去。马丁内兹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可以据此判断离他们是远是近,可是后面的人就都磕磕绊绊,你碰我撞,好像小孩子“摸瞎子”一样了。他们把腰弯得低低的,老摆这种姿势也确实难受。他们的身体更是愤愤不平:这一阵子的吃、睡,完全乱了套了。他们还老是放屁,空气里本来就有股浓浓的臭味,这一来就越发叫人恶心了。后队的人是最够受的;屁声一响,他们又是作呕又是骂,只好把呼吸屏住片刻,疲乏加上恶心,一个个都禁不住直打战。在队伍末尾的是加拉赫,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咳上一阵,骂上几句。他有时还会大喝一声:“别再放臭屁啦。”前边的人倒给骂得来了精神,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威尔逊冲他叽咕了一句:“嗨,我的哥们儿,你就委屈点儿吧。”引得好几个人乐得合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