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赶快送去吧。”克洛夫特说。这个军官憋不住跑来找他发牢骚,他觉得挺看不起的。这家伙,他又不是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
“是得赶快送去,”那军官站起身来,在一棵树上靠了一会,“你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快通知我。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怕不大好对付。”
说完他就摸到前队去了,克洛夫特也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事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像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而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连炮都仿佛有一种纤肢秀骨的苗条利落之美,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闷头往前闯,好比一群拖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他们已经到了见什么都讨厌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境地。有时一个人滑了一跤,就躺在泥泞里,喘着粗气,再也不想起来了。那一节队伍也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木然站在那里,等摔倒的弟兄爬起来归队。喘得过气来的话,他们都还骂骂咧咧的。
“这要命的烂泥,真是活见鬼!”
“快起来!”也有人会大喊大叫。
“偏碰上你这个毛人!偏碰上这门摔不烂的贼炮!”
“就让我在这儿躺会儿吧。我没什么,好好儿的,啥毛病也没有,就让我躺会儿吧。”
“你这个该死千遭的,快起来!”
爬起来又苦苦地往前走,可是挨不了几码又得再次停下。在这茫茫的黑暗里,远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时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空气里水分重,四下什么都是湿乎乎的,身上早已不觉得热了,倒是止不住哆哆嗦嗦的。他们周身发着臭味,不过那已经不是体臭了,而是他们的衣服上糊着一层丛林里特有的污泥,鼻子里只闻到一股阴冷潮湿的腐臭,又似腐熟的枯叶,又似大粪。他们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得不停地走下去,脑子里要说还有时间观念的话,那是以翻了天的胃里打过多少次恶心来计算的。
怀曼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像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了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像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他尤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让一个并无灵性的钢铁的庞然大物拉住了脱不了身,一直苦苦地挣扎到两臂止不住乱颤,身子撑不住要倒。他自然也绝不会料到自己会夜半跌跌撞撞走在一条小路上,让泥浆吸住了鞋,得一脚脚地使劲拔。他一直是在炮的后边推,有时推到泥泞深处,炮陷住了,他就去帮着戈尔斯坦、托格略一块儿扛起来,不过他这些行动现在已经都是无意识的行动了。抓住轮轴把炮往起拉,这要多受多少折腾,可是他已经都不大觉得了。他的指头已经根本握不拢,有时拉了半天拉不起来,炮还陷在泥里,自己的手却松了也不知道。
队伍前进的速度也比出发时愈加慢了,有时候一门炮拉了十五分钟还走不上一百码。时不时还有人昏倒,那就只好由他倒在路边,等苏醒过来再独自一人摸回去了。
后来终于从前队传下来一个口信:“加把劲哪,快要到啦!”这话倒也暂时起了点鼓舞人心的作用,大家虽说干得劳累,可也毕竟又看到了一些希望。但是顺着小路每次转过弯去,摆在前面的总还是泥路一条,乌黑一片,渐渐地,大家就都感到灰心绝望了。他们有时可以待上分把钟不动一动。现在再要把身上的那点力气都拿出来扑在炮上,是愈来愈困难了。每次一停下,简直就不想再走了。
在到达一营前还剩两三百英尺的地方,碰到一道沟壑切断了路,下沟的坡极陡,沟底是一条多石的小溪,到对岸又是一道险坡如削而起,足有十五六英尺高。这也就是那个军官所说的小河了。一到沟边,队伍就完全停下了,掉队的也都赶上来了。一组组战士各自依着次序,等前一组先过去。要在黑夜里把炮送过这么条小河,再顺利也总是件大费手脚的事,花的时间当然也少不了。滑下这边的坡岸时得用力把炮拉住,免得翻下沟底;到了小溪里又得把炮托起,跨过滑溜的石块;上对坡那就更得下死劲把炮一步步往上顶。坡上泞滑,没个踏脚处;特别是上对坡的时候,好容易都快到顶了,结果却常常功亏一篑,还是眼睁睁地由着炮又滑下了坡去。
轮到怀曼、托格略、戈尔斯坦这一组过沟,半个钟头已经过去了,他们也总算歇上了一口气。气喘过来了,可以拉开嗓门,一路上指挥伙伴这样那样了。可是炮在沟边上刚一探出脑袋,手上立刻就感觉到这铁家伙像是要脱手而去,他们只得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让这铁家伙跌到沟里摔坏了。这样狠命一使劲,刚恢复的一点精力顷刻又消耗了大半。等到把炮抬过了小河,他们的那份累,已经不下于刚才路上最累的时候了。
他们停了一会儿,鼓起了身上仅剩的那一点力气,又拼着命上对坡去。托格略气喘如牛,指挥起伙伴来声嘶力竭,那声音仿佛都是从胸腔的哪个角落里硬挤出来的。“对对,推呀……推呀!”就在他的吆喝声中,三个人像不知道痛苦似的,把炮死命往上推。那炮却犟得很,总是不大肯上,而且爱耍调皮,弄得他们两腿打战,脚里的力气渐渐枯竭了。托格略大叫:“挺住呀!当心别脱手啦!”三个人在炮后死死顶住,把脚拼命往坡上湿软的泥层里插。托格略又叫一声:“再推一把呀!”三个人死活把炮又往上推了几尺。怀曼觉得体内像是有根带子已经绷得过了头,随时都可能突然断裂。他们又歇了一口气,然后总算又推上了几码。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渐渐离坡顶愈来愈近了。到了距顶上大概只有四英尺的地方,怀曼的力气终于接不上来了。颤抖的手脚还挣扎了一下,心想哪怕能再挤出那么一点点力气来也好,可是看来他是彻底垮了,他只是昏昏沉沉扑在炮后——除了自己这一两百磅重的瘫软的身子,再也拿不出什么去顶住这炮了。炮滑下来了,他把身子一让。于是全部压力就都落在一边一个推着轮轴的托格略和戈尔斯坦手上。怀曼这里一松手,他们那里就只觉得好像顶上冲下个人来,一头猛撞在炮上。戈尔斯坦起初还抵死不放手,可是轮子趁势往下滑去,逼得他的指头一个接着一个都松开了。他刚嘶哑着嗓子对托格略喊了一声,“留神哪!”炮就轰隆一声,冲下沟底去了。三个人也连滚带爬地跟在后边摔了下去。炮撞上了沟底的石块,一个轮子完全撞坏了。他们在黑暗里围着炮东探西摸,仿佛一群小狗围着母狗在给它舔伤口。怀曼筋疲力尽,哭起鼻子来了。
这个意外,顿时弄得秩序大乱。克洛夫特那一组当时拉着另一门炮,正在后面坡顶上等着。克洛夫特就冲着他们嚷嚷起来:“怎么不走啦?沟里出什么事啦?”
“我们这儿……出了毛病啦,”托格略也对他嚷嚷,“你们慢一点下来!”他和戈尔斯坦俩终于还是把炮翻了过来。于是只听见他又喊道:“我们的炮推不了啦。轮子坏啦。”
克洛夫特一听直骂:“那就拖开点儿,别挡了道。”
他们就拖,可是说什么也拖不动。
“快来帮帮我们的忙呀。”戈尔斯坦喊道。
克洛夫特又骂了一声,随即就带着威尔逊一起从坡上滑了下来。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把炮顺着小河的河床连翻了好几个个儿,总算把路让了出来。克洛夫特一言不发,兀自再回去拉炮,托格略他们也爬上了对坡,磕磕绊绊地顺着小路而去,不久就到了一营营地。只见先头到达的弟兄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托格略手脚一伸,就躺倒在泥浆里,怀曼和戈尔斯坦也在他身旁躺下。整整十分钟谁也不说一句话。时而有一两颗炮弹落在四外的丛林里,炮弹轰隆一声爆炸,他们的腿就会随之一抽,要不是偶尔还有这么一点动静,谁也只当他们都已经睡得人事不省。这里人来人往一直不断,枪声炮声听来也近得多、猛得多。黑暗里还不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时而还会有人嚷上一声:“到二连的搬运队在哪儿?”嗡嗡的回答,他们躺在地上就听不清了。反正他们也不大在乎。他们有时倒听出耳边有轻轻的夜籁,于是就会凝神细听。那萧萧的声息都来自林间,老是一个调子,他们听不上一会儿,就又昏昏沉沉了,脑子里又是混沌一片了。
稍过一会儿,克洛夫特、威尔逊、加拉赫三个人就拉着炮来了。克洛夫特一来就大叫“托格略”。
托格略应了一声:“我在这儿,找我有什么事?”他真不想动。
克洛夫特摸黑过来,在托格略身边坐下。他大口大口慢慢地喘着气,像赛跑运动员刚结束了一场比赛。“我要找少尉去……把摔坏炮的事向他报告。炮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托格略用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还得汇报,真是讨厌!其实他自己也弄得稀里糊涂。他就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戈尔斯坦嚷了一声‘留神哪’,炮就好像突然挣脱了我们的手,莫名其妙摔了下去。”托格略可不想跟克洛夫特多辩。
“这么说是戈尔斯坦嚷的?”克洛夫特说,“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上士。”身旁的黑暗里传来了戈尔斯坦的声音。
“你当时干吗要嚷嚷‘留神哪’?”
“我也说不上来。我突然觉得手里的炮好像抓不住了。仿佛叫什么使劲夺了去。”
“组里还有个是谁?”
怀曼只好强打起精神来。“是我。”口气听来是怯生生的。
克洛夫特问他:“是你松了手吗?”
怀曼想向克洛夫特说是,可又觉得有点害怕。他就说:“不,恐怕不是我。我听见戈尔斯坦嚷了一声,紧接着炮就朝我身上压了下来。我看那势头挡也挡不住,这才让开了。”当时的经过到底如何,他已经糊涂了,心里也很有点意思,想让自己相信这说的是实话了。可是话一出口,却火辣辣地感到一阵羞愧。他一时情不自禁,便老老实实说道:“那大概是我不好吧。”可是他这话口气疲惫,听不出有多少诚恳的意思,所以克洛夫特只当他是存心要保戈尔斯坦。
克洛夫特“嗯”了一声。他只觉得一阵怒火往上直冒。就两眼一瞪冲着戈尔斯坦说:“你听着,小犹太。”
戈尔斯坦也火了:“我的名字不叫小犹太。”
“我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下次你要再耍这种鬼花招,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可我觉得不是我松手的呀。”戈尔斯坦虽然不服气,口气却很软。现在他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炮脱手一刹那的那一连串感觉到底先后次序如何,他理不出个头绪,所以理直气壮不起来。他本来一直以为当时是怀曼先撒手,可是现在听到怀曼表示自愿承担责任,他心里倒不觉一慌。他也跟克洛夫特一样,以为怀曼说这话无非是为了保他。“情况我说不上来,”他说,“反正我觉得不是我松手的。”
“还反正呢,”克洛夫特截断了他的话,“你听着,戈尔斯坦,你到侦察排这些日子来,成天就知道想入非非,指手画脚,又是这个可以改进,又是那个可以改良。可是真要让你干点小小的活儿,你就躲躲闪闪了。得了吧,以后你就少在我面前放屁啦。”
戈尔斯坦又一次气得发了昏。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不光气愤,更按捺不住的是激动,激动得嗓子眼儿都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里禁不住涌出了几颗意冷心灰的泪珠,于是就赶紧转过身去,重新躺下。他的火现在完全是冲自己发的,他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做人了。心里直喊:唉,我可怎么好啊,我可怎么好啊。
托格略是宽慰、怜悯两种心理兼而有之。丢了炮责任不在他,他心里一宽,可是毕竟还有人受到了责备,他又觉得难过。三个人一路齐心协力苦苦拉炮而增长起来的情谊,至今还暖着他的胸怀,他心里想:可怜的戈尔斯坦,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差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