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眼睛却掩不住真情。那两颗灰色的大眼睛透出了一派凶光,有如炽热的玻璃。记得在离开穆托美岛的时候,部队登船之前举行过一次检阅,侯恩跟在将军背后,在队伍里走过。将军一到面前,那些士兵自会止不住直打战,答话结巴了,嗓音发哑了,声气也不自然了。论原因,当然多半还是因为对方是一位将军,可是将军当时的态度不可谓不和气,用心不可谓不周到,千方百计想使他们别感到紧张,而结果却一点不起作用。那一对奇大的眼睛,那浅灰的眼珠子,看去简直是冷漠一片,两颗眼白更是白得吓人。侯恩还记得报上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说将军其人的特点,就好比是一条文雅聪明的巴拉狗,这个记者并且还稍稍耍了下笔头,说是“将军的举止之间,把此种猛犬勇武顽强、至死不移的精神,与大学教授、大政治家的才华风采、仪表气概兼于一身,融合至妙”。大凡新闻报道从来就没有不写得失了真的,这一篇也自不例外,不过侯恩研究将军多时所形成的一套得意的见解,在这篇报道里倒是找到了一个有力的旁证。在这位记者的眼里卡明斯成了个教授,正如在许多人的眼里他是将军,是政治家,是哲学家,各有各的看法。这种种形象,无不真假掺杂,迷人眼目,仿佛将军自有一种本能,可以随心所欲,想以什么形象出现便以什么形象出现,可是这形象一出,他就不得不继续串演下去了,所以他一动心就了不得,心里想做个什么样的人物,身上就自会披上件什么样人物的外衣。
侯恩往椅子背上一靠。“好吧,我就承认我是胡闹。可胡闹了又怎么样?像康安这种人,叫他‘触个霉头’,心里才叫痛快呢。”
“干这种事太没意思了。大概你是觉得他的话有污尊耳了吧。”
“对,就是这样。”
“你少不更事,不知高低。人家所以能把你当作个像像样样的人看待,还不都是靠了我一时高兴,提拔了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要没有我,你就不过是个区区的少尉,区区一个少尉,我看实际上也就是个听差跟班的别名吧。你说你叫他‘触了霉头’,”说到这几个字将军的口气好不厌恶,显得特别刺耳,“你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大的能耐,其实这还不都是由于我的关系,可我当时实在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我现在对你说话,你就应该站起来。一些起码的规矩,我看你还是得从头学起。你大模大样坐在这儿,好像跟我平起平坐,共管这支部队似的,叫外边走过的人见了,像话吗!”
侯恩站了起来,像小孩子赌气似的,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那好吧。”他的口气是火辣辣的。
将军忽然带着几分揶揄的神气,冲他嘻嘻一笑。
“其实康安的那种下流话,我还比你多听了好几个月呢。听着是讨厌的,罗伯特,因为说那种话没意思。可是看到你的反应只有这种低级的水平,我真有点失望。”他的话说得抑扬有致,侯恩却是愈听愈恼火。“我也认识一些人,他们专门用下流话给人抹黑,那已经成了他们一种高超的艺术。政治家也罢,政治光棍也罢,他们说这种话都是有目的的,嘴上在说,身上不定都起了鸡皮疙瘩。你听了也许就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可是为了那些事,犯得上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要服务于自己个人的方针大计,这是处世的诀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这是古往今来最有实效的做人之道。”
倒很有可能。侯恩听着听着,对这一点渐渐有些相信了。不过他嘴上却咕哝着说:“我哪儿有你看得远呀,将军。我听到气人的话就受不了。”
将军面无表情地对他瞅了半晌。“你要知道,问题还有另外一面。康安的意见,我看也不一定就错。他有不少话,骨子里还是有些道理的。譬如他说‘犹太人都爱闹事’,”将军耸耸肩膀,“说都爱闹事,那当然不对,可是犹太人里桀骜不驯的分子也实在太多,这你总该承认吧。”
“就是多了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侯恩低声说,“他们受到的压力大。”
“这就是自由主义分子典型的花言巧语。其实,你自己对犹太人也并不喜欢。”
侯恩感到不自在起来。他觉得心里……心里对犹太人是有一些儿讨厌。不过嘴上还是说:“没那事。”
将军又嘻嘻一笑。“再举个例子,譬如说康安对‘黑鬼’问题的看法吧。他的话或许是说得过分了点,不过也不见得就错到哪里去。一个人竟至于要去跟个黑女人睡觉……”
“那在南方人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侯恩说。
“激进分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他们来说,这是生物学上的一种所谓‘自卫本能’,是用以给自己打气的一种手段,”将军骤然变了脸,“比方说,你就可能是个过来人吧?”
“可能。”
将军把眼光移到了自己的指甲上。(是不屑对他看吗?)一会儿却又突然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快活中含着揶揄。“你是个自由主义分子嘛,罗伯特。”
“扯淡。”
他头脑一阵发热,憋不住吐出了这两个字,似乎一定要看一看他到底能把这块石头撼动多少,特别是因为刚才脚指头在石头上踢得好疼,所以更觉得非看不可。他对将军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放肆的话。这样放肆,而且又是这样刺人。脏话、粗话,一到将军耳里,就像刀子刮着他的脊梁骨。
将军两眼紧闭,仿佛在估量内心受到的损伤有多重。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开口轻声柔气的,却是一声命令:“立正!”冷峻的眼光盯着侯恩瞅了半晌,然后又补上一句:“对我敬个礼。”看到侯恩照办不误,他才带着厌恶的神气,蔑然一笑。“对你不大客气吧,罗伯特?好吧,稍息!”
这王八蛋!侯恩暗暗骂了一声,气愤之中却又不能不感到钦佩。将军对他……应该说通常总是平等相待,可只要一有合适的时候,就会把他从提线上甩下来,陡然摆出一副将军面孔,好像兜头一盆冷水浇来,冷不防吓他一大跳。但是事过之后,往往就又换上一副口气,侯恩听到这种口气总像搽了滑头药膏,不但不能减轻疼痛,反而痛得像刺。譬如现在:“我这一手不大漂亮,是不是?”
“是有点儿,将军。”
“你电影看得太多了。在你看来,手里拿着把枪,把个手无寸铁的人一枪打死,那就是卑鄙,就是小人。你要明白,这种看法其实是十足的荒谬。枪在你手里攥着,而不在对方手里攥着,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你有所作为的结果,你有了那样的作为,只要你……只要你够机灵,那就包你可以要枪枪在手。”
“这种论调我不是第一次领教了。”侯恩慢慢地把脚挪了挪。
“还要不要再来一趟‘立正’呀?”将军抿着嘴笑,“罗伯特,你有股犟劲儿,很扫我的兴。我本来倒是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
“我是个闯祸坯罢了。”
“就是这话。你就爱闯祸。你……老实跟你说,你跟我一样是个反动派。我觉得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怕听反动派这几个字。得之于父母的,你都扔掉了;后来学到的,你也都丢光了,然而你却并没有因此而颓唐。你给我印象最突出的就是这一点。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居然不颓唐,不悲观,可不是挺了不起吗?”
“你会了解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长官?”
将军点了支烟。“我什么都了解。这句话要是在平时说呢,那当然是大昏话,人家一听就不相信你,可这一回倒是一点不假。”他嘴一咧,又露出了那种可亲的笑意。“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就是有个毛病:你还有个老观念始终破除不了。在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支配下,你就始终改不掉那套看法:一听见‘自由派’,就都是好人;一听见反动派,就都是坏蛋。你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看是自由派还是反动派。你所以不开窍,原因也就在这里。”
侯恩把脚在地上擦了擦。“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将军对他瞅了一眼,声音不带一点感情,轻轻说道:“你不生气吧,罗伯特?”
“不,不生气了。”他直到此刻才觉得心里豁然一亮,原来将军命令他站起来的时候,克制在胸中的感情也真复杂得很。将军心里的想法,向来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侯恩刚才跟他说话,始终采取的是守势,一字一句都要斟酌,拘谨到极点。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其实将军也未尝不是这样。
这时将军又说道:“你要知道,当反动派大有可为呢。问题是从来没有一个思想家肯出来帮我说话。我曲高和寡,有时候真感到孤独啊。”
侯恩觉得他和将军之间的空气总是那样说不出的紧张。彼此说起话来好像都得使劲地挤,挤过一层黏稠稠很难透过的油质,才能把话说出口。
“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看得出今后这个世纪就是反动派的天下,说不定从此千年万载就是反动派坐定了江山!希特勒说的话,就只这一句不全是疯话。”从半开半掩的帐篷口里望出去,凌乱芜秽的营地就横在眼前,砍去了杂树露出的泥地在午后的烈日中闪闪发亮。营地上已经不大有人,士兵们都做工去了。
紧张的空气是将军造成的,然而将军自己也不免受到了感染。他把侯恩这样拉住不放,到底……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侯恩说不上来。可是侯恩毕竟不能不感受到将军的那股奇特的魔力,将军手中大权的种种妙处,就构成了那样一股吸引人的魔力。他以前认识的人里,也有跟将军抱着同样想法的,有几个还远比将军想得深刻。不过差别就在于这些人并无作为,即便有什么活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头来收效如何,他们生活在挤塞而空虚的美国社会里,不过是这架复杂而繁忙的碾压机里的一些小部件而已。将军要不是现在成了这个岛上主宰一切的人物,有些想法本来说不定会让人当作傻话。可是眼下他却一言一语都有了很大的分量。侯恩只要在他的身边,总可以看到他最初是如何起的念头,少则一天多则一月,便如何有了明确的、直接的结果,全部过程一清二楚。那是最不容易了解到的内情,也是侯恩生平接触到的最隐蔽的秘密,这些他觉得挺有趣,暗中看得入了迷。
“罗伯特呀,你看看清楚吧,我们现在好比处在中世纪,一个新的时代就在面前,真正的强大势力就要中兴。眼下我是僻处草野,尽我的一份力量,打个比方说吧,我实际上只好算个住持长老,在这里掌管我那个小小的寺院。”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兀自一路说下去,别出心裁的奇话连篇,令人啼笑皆非;可是憋在他心中的那一大股气却一直在那里伸拳舒腿,蠢蠢欲动,只要一遇到什么疙瘩,便会毫不留情,必欲一泄而后快。岂止侯恩跟他有了疙瘩是如此,便是那五千敌军,那穷山荒岛,还有自己那顺逆难料的命运,谁要跟他过不去,他无不如此。
真是个妖魔!这是侯恩对他的感想。
大家的话:
排队领饭
(炊事班的帐篷架在一个不高的沙崖上,前临海滩,帐篷跟前有一张矮矮的长菜台,台上摆着四五只锅子,都盛着菜。当兵的端好了餐具,参差不齐地列成了一行,伸出了手,一个个走过。雷德、加拉赫、布朗、威尔逊,都一步挨一步走了过去,到头里去领菜。主菜已经倒在一只大方盘里,他们走过时都缩缩鼻子,闻了闻。是罐头的什锦炖菜,稍微热了热。发菜的是这里的二司务,是个红脸胖子,脑袋秃了一块,长年板起了脸,他给每人一大勺,总是啪的一声,往菜盘上一倒。)
雷德:这乌七八糟的,是什么玩意儿?
二司务:猫头鹰的尿!你还当是什么玩意儿?
雷德:行!我还当是什么吃不得的东西呢。(大笑)
二司务:(得意地)走吧,走吧,再要不走当心吃我的拳头。
雷德:(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来,往这儿打。
加拉赫:又是要命的什锦炖菜。
二司务:(向伙房里的大小司务和炊事值勤嚷嚷)伙计们,听听啊,加拉赫列兵有意见啦。
炊事值勤:有意见叫他到军官食堂去。
加拉赫:再给我加一点行不行?
二司务:每一客菜多少分量,军需主任都有科学的规定。你领了就走开!
加拉赫:王八兔崽子!
二司务:快玩你那话儿去吧。(加拉赫走了。)
布朗:卡明斯将军啊,你真是部队里的头一号大好人哪。
二司务:想多要点肉是不是?你别做梦啦,哪儿来的大肉?
布朗:你可是部队里的头一号大坏蛋。
二司务:(冲着伙房里)布朗中士检阅来啦。
布朗:弟兄们好,照旧干你们的吧。好,好,干你们的。(布朗走了过去。)
威尔逊:你们这帮净知道糟蹋粮食的小子,难道就不能找找窍门,把什锦炖菜弄得好吃一点?
二司务:“冒烟,便是做饭;火着,便是饭得。”这就是我们这一行办事的章程。
威尔逊:(忍不住好笑)你们倒都还有一套规矩哩。
二司务:不含糊。
威尔逊:你还嫩着哪,我的老弟。论资格我们侦察排里就有五个弟兄能胜过你。
二司务:算你们资格老。好了,走吧,走吧。你资格再老,也不要在这里妨碍交通。
(士兵们都陆续过去了。)
四
到作战第一个月结束,前线部队已经推进到了半岛的根部。过此就是岛的主体,左右两头便都开阔起来;可是在纵深方向约五英里处,却横着一道连绵重叠的山岭,与海岸相并而行,那就是幡舞山脉。远役防线就构筑在半岛的左方,一头起自那如垒群山的崖壁脚下,一头直抵海边,大致呈一直线。按照将军对他部属的说法,他“过了半岛,就必须来一个左转弯,打个比方来说,就是离了康庄大道,拐入一条细窄小街,右手里是大工厂的围墙,左手里是一条水沟(指大海),迎面却叫远役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