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夫特点点头,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他晓得马丁内兹心中其实也是怕得够呛——晚上克洛夫特常常听见他噩梦做得直哼哼。可是想去叫醒他时,只要手一按上他的脊背,马丁内兹马上就会噌地跳起来,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因此克洛夫特现在就问:“你真打定主意了,‘日本囮子’?”
“嗯。”
克洛夫特心想:“日本囮子”到底是老伙计,好样儿的。墨西哥佬有好有赖,好的墨西哥佬比谁都行。“有本事的人是不肯离开自己岗位的。”克洛夫特想到这里,内心突然对马丁内兹感到一阵亲热。他就对马丁内兹说:“老小子,你真是个好样儿的。”
马丁内兹点上了一支烟。他轻轻说道:“布朗害怕,咱马丁内兹也不是不怕,不过当侦察兵开路,还是咱马丁内兹强些。”他的左眼还在不由自主地牵动。就像眼皮是透明的似的,在眼眶里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局促慌忙地匿伏在眼后,在怦怦地跳动。
飞回到过去[30]:
朱里奥·马丁内兹
骑兵生涯
他是个墨西哥裔小伙子,矮小纤巧,长得一派秀气,一头鬈发整整齐齐,细模细样的脸儿眉目分明。从他身上可以见到有一种鹿一般矫健的体态和风姿。他的脑袋也像鹿一样从来不大有安定的时侯。一对褐色的清澈的眼睛老是透出紧张、警惕的神情,好像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似的。
墨西哥裔的小孩子对美国神话也都耳濡目染,也想当英雄,开飞机,谈恋爱,也想掌管大量钱财。
一九二六年,八岁的朱里奥·马丁内兹走在圣安东尼奥[31]腥臭阵阵的街上,脚下老是给石子绊住,眼睛一个劲儿打量着得克萨斯的天空。昨天他看见一架飞机当空飞过;今天,一片天真的娃娃很想再见到一架。
(等我大了,我要造飞机。)
白白的短裤短得露出了半截大腿。白白的敞领衫里伸出两条细小黝黑的胳臂,乌油油的头发一团团打鬈。好一个可爱的小“墨佬”。
老师喜欢我。妈妈喜欢我——妈妈一身肥肉,身上一股味儿,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软软的。到晚上两间小屋里只听见妈妈和爸爸的声音,呼噜噜,呼噜噜,小孩子扑在枕头里忍不住好笑。(等我大了,我要造飞机。)
墨西哥人居住区还没有铺上路,天老是这么热,矮小的木棚屋都烤得歪歪扭扭。鼻子眼儿里一年到头吸进的是粉一般的尘土,闻到的是火油炉的味儿、起油锅的味儿,使劲嗅嗅,还有拉大车的破脚马大暑天散发出的疥癣味儿,抽烟管的赤脚老头喷出的土烟味儿。
妈妈抓住他的肩头一阵子摇,对他说的是西班牙话。懒骨头,替我去买一袋胡椒粉,外加一磅斑豆。他一把抓住了钱,小钱儿攥在掌心里觉得凉丝丝的。
妈妈,等我大了,我要开飞机。
我的好乖乖(咂!腻滋滋的嘴唇辣花花一个响吻,还带来了那一身肥肉的一股味儿),好了,叫你买东西,快去买吧。
我还要干很多很多事呢,妈妈。
妈妈笑了。你长大了去赚钱,去买地,可现在快去替我买东西。
墨西哥娃娃长大了,下巴上毛茸茸的,好像爬满了嫩蔓。文静怕羞,就很难找到女朋友。
叶西特罗是大哥,二十岁了,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一双夹白棕色皮鞋,鬓角留得足有两英寸长。朱里奥听他吹。
我就专搞上流的妞儿。都是大姑娘,头发亮光光的,像白金。有爱丽丝·斯图尔特、佩琪·雷利、玛丽·汉奈西,都是信新教人家的姑娘。
我也要搞上流的妞儿。
叶西特罗笑了。你还是玩你那话儿去吧。以后你自会懂的。等你摸着了门儿,玩女人就像弹吉他一样。
朱里奥十五岁上尝到滋味了。那条踩得实实的黄土街上有个没灯笼裤穿[32]的小姑娘,叫作伊莎贝尔·弗劳莱斯。这丫头真没脸,是小伙子她没有不要的。
朱里奥,你真好,真好,真好。
空房子后边的树下,黑魆魆的一片。朱里奥,那狗儿的把戏,来一个?
朱里奥尝到了那种头昏眼花的甜滋滋的滋味。(信新教人家的姑娘都喜欢我呢,我还要去赚大钱哪。)伊莎贝尔,等我大了,我给你多买几套衣服。
……衣服?——那姑娘问。——什么颜色的?
朱里奥·马丁内兹成了个大小伙子了,经手的钱财也不算少了。他进了家经济小餐馆,当了个掌柜的。刺鼻的浓浓的烤烧味,铁盘子里红肠面包的大蒜味。从“乔-尼莫记”,到“哈利-狄克记”,又到了“白塔号”。刮铲刮不完的面包屑、臭油垢,还有煎鱼炸肉沾在盆子上的油腻。马丁内兹从此穿上了白号衣。
得克萨斯人有时是性子很急的。嗨,小伙子,要一客吉利牛肉[33],快快!
是了,先生。
窑姐儿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心里。多加作料哪,小伙子。
是了,小姐。
汽车在霓虹灯下的夜色中一闪而过,脚在水泥地上站得生疼。(我还要去赚大钱哪。)
可是赚大钱的工作是找不到的。在圣安东尼奥,一个墨西哥血统的小伙子能有些什么活儿可干呢?他可以在经济小餐馆里站柜台,可以在旅馆里当差打杂,可以在农忙季节去摘棉花,也可以开个小店,可是永远当不了医生、律师、大老板、总经理。
搞女人总还有资格吧。
罗莎莉泰肚子大了,简直跟她爸爸佩得罗·桑切兹的肚子一样大了。佩得罗说了:我女儿就嫁给你。
西[34]。可比罗莎莉泰漂亮的姑娘还有的是哪。
反正你们也都该结婚了。
西。(将来罗莎莉泰少不了是一身肥肉,少不了还有娃娃们满屋子乱跑。呼噜噜,呼噜噜,小孩子扑在枕头里忍不住好笑。他呢,少不了要到筑路工地上去做苦工。)
不管怎么说,是你先跟她好上的。
西。(这可不能赖在他身上。美男子、法老王、金发浪子,谁没有份?有时候一次就要他两块钱,他一个星期才挣二十块呢。)
我去找马丁内兹太太谈谈。
西。请便。
心里苦恼,夜色沉闷。罗莎莉泰是可爱的,可天下有的是更可爱的姑娘。他徘徊在这一条条踩得实实的泥路上。这儿马上也要开始铺路了。
累了吗?心烦吗?交女朋友闯祸了吗?还是报名参军吧。
马丁内兹在一九三七年当了一名最底层的小兵。到一九三九年还是一名小兵。好一个墨西哥小伙子,漂亮,腼腆,还挺有礼貌。他的一身装备总是纤尘不染,在骑兵部队里这就已经满够格了。
差事多得很。军官的庭院得要你去除草,遇到他们开舞会也许还得要你去侍候。骑过了的马得洗刷喂料,是牝马的话还得把马屁股好好擦洗擦洗。马棚里一股热气,有些撩人。(我给你多买几套衣服。)一个当兵的对一匹马劈面一拳。天罚你做四腿哑巴,狗畜生,不揍你就不晓得我的厉害。马儿痛得嘶了一声,扬起蹄子来就踢。那当兵的又是一拳打去。狗畜生今天老是把我掀下鞍来。对待马儿这样心狠手辣,马儿当然要把倔脾气都使出来了。
马丁内兹从马栏里转身出来,那当兵的这才看见了他。嗨,朱里奥——那当兵的说——可别告诉人啊。
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嗨,小伙子,要一客吉利牛肉,快快!)
点点头,嘴一咧笑了笑,还应了声:我一定不说。
赖利堡占地很大,草木青葱,兵营都是一色的红砖房。军官自有精致小巧的花园住宅住。马丁内兹给布拉福中尉当勤务兵。
朱里奥,今天你替我把靴子好好擦一擦吧。
遵命,长官。
中尉喝了杯酒。来一杯吗,马丁内兹?
谢谢长官。
今天你可要替我把屋子彻底收拾一下了。
遵命,长官,我一定收拾。
中尉眼睛一眨。可也不要自作主张,乱添花样。
不添花样,长官。
中尉带着太太出门去了。布拉福太太临走时说:我们家还从来不曾有过你这样好的勤务呢,亲爱的。
多谢你夸奖,太太。
征兵开始后[35],马丁内兹升了下士。第一次带一个班出操,提心吊胆,差点儿连口令都喊不上来。(弄个“墨佬”来发号施令,龟孙子才睬他。)又是向左看齐,又是向左靠拢。喊不完的向后转走,向后转走。(你们大家都要看到自己责任重大。要做个百分之百称职的士官,是难之又难的事。诀窍只有八个字,就是:心如铁石,面如冰霜!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纵——队向右——转!靴子一双双在红土上蹬,汗珠一串串往下滴。噔,噔,噔,噔!嚓,嚓,嚓,嚓!(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的新教人家白人姑娘,滚你们的蛋吧!我要做一个好士官!)
立定!稍——息!
马丁内兹作为基干人员调到了卡明斯将军的步兵师,开赴海外时是侦察排里的一名下士。
真是大开了眼界。澳洲姑娘居然不难上手。悉尼街头,有个雀斑脸的金发女郎拉住了他的手。我觉得你挺漂亮的,朱里奥。
你也挺漂亮的。澳洲啤酒味道好,还有澳洲大兵来问他换美元。
扬基,有美金吗?
扬基?啊,好,好——他含糊其词说。
他玩了几个金发窑姐儿。哎呀,朱里奥,你这一头鬈发有多美啊,太美了,太美了。来,再亲亲。
好,亲亲。(去你的布拉福中尉太太,去你的佩琪·雷利,去你的爱丽丝·斯图尔特。我要做英雄。)
马丁内兹瞅着眼前的一片草叶。别——唷呜——!别——唷呜——!子弹尖厉的呼啸消失在一片荒野里。他贴着地爬,迂回到一个树桩背后。别——唷呜——!掌心里的手榴弹沉得很,攥得手都麻了。一抬手甩了出去,赶忙把头紧紧地抱了个密不透风。(妈妈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软软的。)卜——隆——隆——!
你打中那个王八崽子了吗?
这家伙到底在哪儿啦?
马丁内兹一点一点小心往前爬。那个日本兵仰面躺在地上,下巴朝天翘起。满地殷红,那翻出的一腔肠子像是在上面开了一朵白花。
给我打中啦。
好家伙,真有你的,马丁内兹。
马丁内兹升上了中士。墨西哥裔的小孩子对美国神话也都耳濡目染。即使开不上飞机,管不上钱财,当不上军官,当个英雄还是可以的。脚下再也用不着老是给石子绊住了,眼睛再也用不着一个劲儿打量得克萨斯的天空了。英雄是人人可当的。
只是当上了英雄也还是成不了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的白人新教徒。
三
一场争论,眼看就要在军官食堂里爆发了。康安中校攻击工会的长篇大论已经足足讲了十分钟,侯恩少尉愈听愈耐不住了。这里的环境也确实叫人沉不住气。食堂是仓促搞起来的,论这个规模其实根本管不了四十个军官的吃喝。尽管用了两顶大帐篷串在一起,空间还是显得十分局促。摆下六张桌子、十二条板凳,一头再安上战地伙房的全套用具,就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加以战事才处在开始阶段,这里的吃喝还不可能弄得比士兵的伙食好多少。开伙以来这些当官的算是吃上过两三次馅饼、蛋糕之类,有一次从停泊在半岛附近海面的货轮上采办到了一篓西红柿,总算还吃上了一顿沙拉,可是平日的伙食就相当差劲了。由于军官吃饭要从伙食津贴中扣除费用,所以他们不免有点牢骚。一道菜上来,总要叽里咕噜地悄悄埋怨几句,可又不敢放大了嗓门说,因为帐篷一头另摆着张小桌子,将军也在那里一块儿吃饭呢。
中午就更叫人心烦了。食堂的帐篷架在离海边数百码处,在整个营地上就数这里最叫人不敢恭维了。虽也在椰林之中,却并没有一点像样的树荫。烈日当头直逼,帐篷里热得连苍蝇都懒洋洋的飞不快。军官们像是在蒸笼里吃饭,脸上、手上的汗水都纷纷滴落在面前的盘子上。在穆托美岛的时候,师部早已建立起固定的营地,军官食堂设在一个清幽的山谷内,附近青石磊磊,一道涧水涓涓流过。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他们自然就懊恼了。结果大家吃饭时也不大攀谈了,吵架的事倒是屡见不鲜。不过以前至少还只是差不多大小的官儿吵吵嘴。上尉顶了少校,少校不服中校,那都是有的,可小小的中尉少尉驳斥上校中校,却还从来不曾有过。
这一点侯恩少尉心里是明白的。他是个明白人,可即使是个糊涂虫吧,也不会不知道区区一个少尉(事实上联合指挥部也只有这么一个区区的少尉)是不能去跟人乱吵架的。何况他知道人家对他本来就很不乐意。在旁的军官看来,这个晚生小子在穆托美战役快结束时才调来本师,一来居然就当上了将军的副官,真太便宜他了。
再说,侯恩一向又不注意自己的人缘。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粗浓线条的脸庞神情呆滞。一对棕色的眼睛总像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粗鼻子呈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像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说起话来声音奇尖,让人觉得似乎有些傲不为礼,这样大的个子竟吐出这样尖的嗓音,总不免奇怪。尽管他自己往往不肯承认,其实他这个人是到处跟人合不来的,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有的人失了面子只会叫人家高兴,总之侯恩也就是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