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径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约有四英尺宽的缺口。缺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棵矮树,没有半点草木,可以拉一把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石径在这边突然断了,到那边才连下去。从缺口里往下望,只见直削削的崖壁。要是在平地上,那只要一纵身就跳过去了,步子跨得大一点的话一步也就跨过去了,可是在这里,那就得左脚踩地右脚腾空来一个横跳,等右脚在对面一落地,就赶快把摇摇晃晃的身子稳住。
他小心脱下背包,交给了背后的马丁内兹。他提起右脚伸到缺口上,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横着身子纵身一跳,在对面晃了好几晃,方才站稳。
“我的老天爷,这老虎口谁跳得过去?”他听见有人这么叽咕了一声。
克洛夫特就说:“大家先等一等,我过去看看前边的路是不是要宽一些。”他往前走了五十英尺,发现路又渐渐宽了。心上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因为,要不然的话他们就得回过头去另找别路了。他是不是还能鼓动大家重新寻路上山,心中已经没有一点把握了。
他回来隔着缺口,从马丁内兹手里接过自己的背包。这么一点距离,两人的手还是够得到的。然后他把马丁内兹的包也接了过去,让出几码地来,招呼说:“好了,弟兄们,大家一个个过来吧。这边的空气都要清香好多呢。”
对面是一阵不安的傻笑。他听见雷德说:“嗨,克洛夫特,你那边路宽点儿吗?”
“宽,宽了还不止一点儿呢。”不过克洛夫特一回答又懊悔了。对雷德就应当喝一声少啰唆。
在队伍末尾的罗思,听得都吓坏了。他跳起来很可能会踩空呢,当下就不由得有些暗暗发急。他的怒气可并没有消退。只是已经化为一股默默的决心。身上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递过背包,跳了过去,心里越发害怕了。这种事他从来就干不来,小时候上体育课等着依次上单杠的那种惊慌的心情又隐隐约约来折腾他了。
终于,该就要轮到他了。他前面一个是米尼塔,米尼塔在缺口边上略一迟疑,蹦了过去,还干巴巴地笑了笑。“哈哈,耍杂技呢。”罗思清了清嗓子,轻轻地说:“让开点儿,我来了。”他把背包递了过去。
米尼塔以安慰牲口那样的口气,安慰他说:“哎,老弟,别紧张。没什么了不得的。只要别紧张,你一定跳得过来。”
他听了很不愉快,说:“我不紧张。”
可是他挨到缺口边上朝对面一看,两条腿就再也挪不动了。对面落脚的石头远着哪。脚下,则是空落落、光秃秃的峭壁巉岩。
“我来了。”他又咕哝了一声,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临到要跳的时候,他失去了勇气。
他心里想:我数到三就跳。
一!
二!
三!
可还是提不起腿来。这关键的一秒钟一拖再拖,终于拖得气全泄了。身子不听使唤呀。他是想跳的,可是身子却知道他跳不过。
他听得见对面是加拉赫的声音:“靠拢点儿,米尼塔,注意拉住那窝囊废。”只见加拉赫从米尼塔的胯下钻了出来,向他伸出了手,对他怒目而视。“来,你只要抓住我的手就行。这么大的口子,要不你会摔倒的。”
他们的样子多怪啊。加拉赫屈着腿趴在米尼塔的脚下,从米尼塔的腿裆里伸出了脸和手。罗思瞅着他们,满心鄙夷。这个加拉赫他现在算是看透了。是个欺软怕硬的,又吓破了胆。罗思心里倒有个想法想告诉他们。只要他不跳,克洛夫特就得向后转。这趟侦察行动就得收场。罗思此刻看到自己的力量了,他突然觉得,对付克洛夫特他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是弟兄们是不会懂得的。他们只会嘲笑他,只会辱骂他,好掩饰自己的弱点,聊以自慰。他觉得满腹辛酸。他突然大叫一声:“我来了。”不如此他们就不甘心啊。
他只觉得左腿把他往外一送,自己手忙脚乱地就向前一冲——那疲惫的身子实在使不出力气啊。他看见加拉赫一脸惊异,直瞅着他,可那只是一眨眼的事,他没有抓住加拉赫的手,只冲着岩石乱抓了几下,便什么也抓不到了。
罗思掉下去时,只听见自己一声愤怒的巨吼,他惊奇的是自己的声音居然能有这么大。他茫然,他不信,他在撞上崖底的满地乱石之前心里始终抱着个想法:我要活下去。一个小人儿,就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一直下去了。
戈尔斯坦和里奇斯第二天一清早又抬着担架出发了。清晨凉快,脚下如今也终于都是平地了,不过这也不见得就能让他们轻松。他们的体力迅即直线下降,走不到一小时,早又跟昨天一样昏昏沉沉了。他们又是那个老样子了,苦苦地走上几步,就得把担架放一放,一会儿再强打精神往前走。举目四望,尽见缓缓起伏的低矮丘陵,纷纷朝北面大山的方向退去。四野一片无边的嫩黄,安谧宁静,好似连绵不绝的沙丘一直伸向天边。哪儿也没有一点声息打破这一派沉寂。他们被担架压得背屈腰弯,连喘带哼,一路累死累活地往前走。晨空是淡蓝色的,蓝得那么飘逸,丛林背后的遥远的蓝天有一串团状云,一团团你推我拥。
今天他们这昏昏然的感觉又不同于昨日。威尔逊烧得更厉害了,哼哼唧唧的老是在那里要水喝,讨啊求啊,再不然就大叫大骂。他们受不了。他们仿佛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感觉,只剩下耳朵在听了。便是听也都是偏听,听不见嗡嗡的飞虫,听不见自己抽抽搭搭的粗声喘气,只听见威尔逊的声音,威尔逊那要水喝的哼哼吵得他们心烦,他们想不听也不成,那一声声粗浊的喉音总是直刺他们的耳鼓。
“哥们儿,你们总得给我点水喝啊。”威尔逊嘴角边上还留着一摊淡红色的痰痕,眼珠子不安地四下乱转。他有时还在担架上翻来覆去折腾,不过实在也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他看去总像一下子缩小了很多,魁梧的骨架上肌肉全瘪了下去。他往往会眯缝着眼,呆呆地对着天空瞅上好大半天,还嫌臭似的嗅嗅周围的气味。他不知道,他闻到的气味其实都是他自己身上的。他受伤已有四十个小时,在这期间屎啊尿啊经常拉在身上,再加上出血、出汗,昨天晚上睡在潮乎乎的地上又饱吸了一身阴湿的泥土味儿。他有气无力地扭了扭嘴,特意做了个表示厌恶的鬼脸。“哥们儿,你们都发了臭啦。”
他们听在耳里,也并不怎么生气,又只顾喘起气来。他们过惯了丛林里的生活,身上一直是湿漉漉的,连干衣干裤穿在身上是怎么个滋味都已经记不得了,同样的道理,他们现在也早已记不得从从容容吸一口气是怎么个感觉了。他们从来不去想这些,他们自然也从来不想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现在除了赶路,活着还有什么呢?
那天上午戈尔斯坦打足了精神,居然想出了一个救急的办法。这一路上最拖他们后腿的事情,莫过于十指发僵了。他们抓起担架杆走不上几秒钟,那沉甸甸的担架就会逼得他们渐渐把十指松开。因此戈尔斯坦就割下背包上的带子,结成了一条绳,往自己肩窝里一套,两头在担架杆上拴紧。手指抓不住担架杆了,就让分量都落在带子上,对付着走上一阵,等指头缓了过来,再用手抓住。不久里奇斯也学了他的办法,两个人就像牲口上了笼头一样,一路千辛万苦地往前走,那沉重的担架就夹在他们中间慢慢晃荡。
“真要命,给我点水喝呀,你们这些浑蛋……”
“不给。”戈尔斯坦喘吁吁地说。
“你这个该死的犹太崽子呀。”威尔逊又咳嗽起来了。他觉得两腿疼痛,脸上拂过的气流火热滚烫,好似厨房里烘炉烧得时间过久,而窗门又都关得密不透风一般。他恨这班抬担架的。他活像个小孩子受了欺侮,嘴里还一个劲儿嘀咕:“戈尔斯坦就爱扫人的兴。”
戈尔斯坦嘴角边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威尔逊的话使他不快,他内心突然起了一丝妒意:威尔逊倒好,说啥,干啥,从来都用不着有一点顾虑。他咕噜了一句:“你不能喝水。”巴巴儿地就等着威尔逊再来给他一顿臭骂。他像挨惯了鞭子的牲口,觉得鞭子可以给他力量。
威尔逊却冷不丁狂叫一声:“哥们儿,你们总得给我点水喝啊。”
威尔逊不能喝水到底原因何在,戈尔斯坦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他只知道喝水是禁止的,可恼火的是自己又记不得那里边的道理。这使他心中惶惶不安。威尔逊的痛苦对戈尔斯坦的影响也很奇妙,随着自己疲劳的加深,他对威尔逊的痛苦也渐渐都体会到了。威尔逊哇哇一叫,戈尔斯坦就一阵心痛,担架猛地一侧,戈尔斯坦就像乘高速下降的电梯,心陡地往下一沉。他只要一听到威尔逊讨水喝,就又感到口枯唇焦了。他每次拧开自己的水壶盖子,心里总有一种内疚之感,所以他宁可几个钟头不喝一滴水,免得惹威尔逊发火。仿佛他们只要一拿出水壶来,威尔逊就是神志再糊涂些,也不会看不见似的。威尔逊已经成为他们甩不掉的包袱了。戈尔斯坦觉得这担架只怕就得永久抬下去了,除了抬担架,在他的心上已经再没有第二件事了。此刻他的所见所感,只限于三样东西:一是自己的身子,二是这担架,三是里奇斯的背影。他不去看那黄山冈,也不去想他们还得走多远。戈尔斯坦偶尔也想起自己的妻儿,可是一想起来总有恍若隔世之感。妻儿们离自己太遥远了。如果此刻有人来给他报信,说他的妻儿都已去世的话,他也至多不过是两肩一耸。眼前威尔逊才是现实问题。也只有威尔逊才是现实问题。
“哥们儿,你们要啥,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威尔逊的声调变了,几乎已成了凄厉的哀嘶。现在他说起话来总要絮絮叨叨拉上一大串,到后来就只听见一片嗡嗡声,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你们要啥,只管说好了,哥们儿,我一定给,什么好东西都可以给,要钱的话就送你们一百镑,可只求你们把我放下,给我喝点水。只要给我喝点水就行,哥们儿。”
他们又停了下来,准备歇上一会儿。戈尔斯坦冲出几步,扑面倒下,动也不动地就地躺了好几分钟。里奇斯呆呆地对他瞅了半晌,又回过头来看看威尔逊。“你要什么,要喝点水吗?”
“对,喝点水,给我喝点水。”
里奇斯叹了口气。最近两天连他这矮壮的身板似乎也瘪下去了。耷拉的大嘴巴越发闭不拢了。腰板也短了几分,胳臂却长了出来,垂下的脑袋离胸脯更近了。稀疏的沙色头发没精打采地披在斜斜的前额上,身上的衣服是湿瘪瘪的。他看去就像半截粗大的树桩上,安着一只没有煮硬的特大鸡蛋。“真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喝水。”
“只要给我水喝,你要我怎么都行。”
里奇斯抓了抓脖颈子。要他独立决断,他可没有这样的习惯。他活了这么些年纪,从来就只知道听从人家的命令,所以现在觉得怪别扭的。他就咕噜了一声:“这我得去问问戈尔斯坦。”
“戈尔斯坦这小子没有种……”
“这是什么话。”里奇斯说着嘻嘻一笑。这一笑,似乎是从他内心一个非常遥远的角落里发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很可能是因为有些尴尬吧。他和戈尔斯坦实在太累,这一路上彼此也没说过什么话,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把戈尔斯坦当成了带队的,尽管认得路的是他。里奇斯认得路也从不指手画脚;他出于习惯,总觉得凡事应当由戈尔斯坦来做出决定。
可是戈尔斯坦这会儿却脸贴着地,倒扑在十来码以外,几乎已是人事不知了。里奇斯摇了摇头,心想:他太累了,别叫他伤脑筋了。不过,不让人喝水似乎总有些不通人情吧?喝口水又碍得了什么事呢——他心里想。
可戈尔斯坦终究是个读书人啊。里奇斯踌躇了,生怕那浩瀚神秘的书天报地里倒真有那么一条规矩,自己可别犯了禁忌才好呢。但是里奇斯又想:爸爸倒是常说要给病人多喝水呀什么的。可惜他已经记不清了。所以他就犹豫不定地问了一句:“伙计,你觉得怎么样啦?”
“千万给我点水喝,我浑身好像火烧。”
里奇斯又只有摇头的份儿了。威尔逊这一生罪孽深重,现在就尝到“地狱火”的滋味了。里奇斯不禁有点凛然生畏。一个人带着一身罪孽去见上帝,当然要受到上帝严厉的惩罚了。不过里奇斯又想:基督还为可怜的罪人舍身呢。对人没有一点宽恕之心,本身也就是一种罪过。
于是里奇斯就叹息一声,说:“我看你要喝就喝吧。”他悄悄取出自己的水壶,朝戈尔斯坦又瞟了一眼。他可不想挨戈尔斯坦的骂。“喏,都喝了吧。”
威尔逊捧着水壶狂喝,水从嘴里溅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把衬衫领子都淋湿了。“嘿,好家伙!”他大口大口拼命喝,猴急得喉咙里直打咕噜。“你真是个好小子。”他连喝带说,不防一口水呛着了,大声咳嗽起来,咳完了这才惴惴不安地偷偷用手抹了抹下巴上的血。里奇斯见他还抹漏了一滴。他眼看着这一滴血在威尔逊潮润的腮帮上慢慢化开,渐渐消融在愈来愈深的红晕里。
“你看我还能行吗?”威尔逊问他。
“哪儿的话呢。”话一出口里奇斯却打了个寒噤。他以前听过一个牧师布道,说落在“地狱火”里的人总要千方百计挣扎。记得当时那牧师还说来着:“这是绝对逃不过的。是有罪的人就绝对逃不过。”所以自己说的分明是一句谎话,然而他还是又说了一遍:“哪儿的话呢,你当然会好起来的,威尔逊。”
“我也这么想。”
戈尔斯坦拿手臂撑着地,慢慢支起身来。他真巴不得趴在那里再也别起来。他不胜依依地说:“咱们该走了吧。”于是两个人就又把绳子往头颈里一套,抬起担架苦苦往前赶了。
“你们两个真是好人,比你们再好的人就没处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