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他就必须在远役发觉以前派一支部队插入这个突破口。将军要他今天按兵不动,可是他这支部队一插进去,就势必得在正面重新发动进攻,而且下手还一定要快,不然到天黑只怕还是一事无成。这也就是说,他现在得让后备营全营紧急待命,其中一部分部队得马上出发,困为这么多人要一次运上前沿,车辆也不够。少校心神不定地拉了拉腋下湿漉漉的袖管。这一下筑路工地上一天的活儿全泡汤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他还得把全师所有的车辆都调集起来,向前线补充干粮,还要运送今天临时需要的计划外弹药。运输肯定紧张得要命。他不禁恨起那个班长来了,都是他,今天早上惹出了这许多麻烦!
他打了个电话给霍拔特,要求他安排运输,然后又到二处的帐篷,找康安谈了一下,把发生的情况都给他讲了。
“哎呀呀,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康安对他说。
“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是主管情报的,你倒说说那个营地上为什么空无一人?”
康安耸耸肩膀,“日本佬摆了个圈套呗。”
少校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垂头丧气到极点。就算是圈套,也只好往里头钻了。他不禁又暗暗叫起苦来。霍拔特的手下已经在安排运输,准备把给养送到前沿部队的新阵地上去了;康安的班子也已经在重新审查这几天的情报了。可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好吧,只能糊里糊涂撞运气了!把大半个军械库都往前沿新打开的口子里送,但愿别处的阵地可别弄得弹药不继、出了什么娄子才好。
少校通知了后备营全体待命,同时命令第一批部队先头出发。快到午餐时间了,可是这顿饭他也只能不吃了。肚子里冰啤酒做了怪,一阵阵绞痛。想起蓝色干粮盒里的罐头干奶酪,他不由得皱了眉。闹肚子,只好吃这东西代饭了。
“我们帐篷里有‘拔力高’[218]吗?”他喊一声。
“没有,长官。”
他就打发一个文书到救护所去取一点来。一股股热气,挨着他懒懒荡漾。
电活响了。这是“风车”来汇报他已经带领全连到达指定阵地。几分钟以后,先头出发的后备连连长也来了电话,报告部队已经开抵两翼,正在构筑工事。
这就该把后备营主力投进去了。少校觉得头都痛了。让他们干什么去呢?前面采取的种种措施多少都还有例可援,可是这个他就茫无所据了。日军的主要补给站位于五连新阵地过去约一英里半处,这倒不失为一个进攻的好目标。要不,也可以推动侧翼来一个“卷击”。不过对此少校就无法想象了。他心目中的所谓缺口,其实也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前方的阵地他都去视察过,营地是怎么个样子他也都清楚,可是这仗到底是怎么个打法,他就心中无数了。各连的阵地之间是有间隔的。前方战线也并不真是一条连续不断的线,那不过是一串互不相连的点。目前他已有一部分部队突入到日本人那一串点的背后,随后还将有部队继续突进去,可是让他们去干什么呢?这侧翼的“卷击”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呢?脑海里掠过的画面是部队在丛林小道上气呼呼行进,热得咒天骂地,可是心里总觉得那跟地图上的符号怎么也连不到一块儿。
办公桌上有只虫子在慢慢地爬,他轻轻用手一拂。唉,怎么办好呢?到了夜里,情况肯定就会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谁在哪儿,电话线也不一定都能架好。有时碰到静电干扰,或者有哪座要命的山作怪,说不定连无线电都会联系不上。无线电往往就是这样,愈到要用的时候就愈是联系不上。他今天做出的部署尽管都很有分寸,可看来还是免不了要劳动通信主任穆尼。四处为了安排运输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了。情报处今晚也该陪着他熬一夜了。唉,真伤脑筋。早不来晚不来,遇上这么个日子,偏偏就来了这么一大堆工作。要是到头来落个一无结果,还得让人笑话一辈子。
少校心里简直想笑。就像一个人投了一块小石子下山,眼看着一路连滚带撞变成了一场山崩,他不由得傻乎乎的,感到有些可乐。遗憾的是这些将军都没有看到。
这一切也必然反映在周围,他感到周围的人员忙碌多了。作战处的帐篷里人人都在埋头工作,营地上匆匆来去的人显然也都有事在身。远远可以听见卡车队车声隆隆,震破了这热带倦怠的空气。这一切,都是他调动起来的呢。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咬了一口奶酪,奶酪干得很。从帐篷里望出去,看见几顶小帐篷里有几个士兵还在那儿打瞌睡,他看得很生气。不过现在没有工夫管这个。真是顾了这头管不了那头。少校觉得就像手里捧了十几个大包小包,已经有几个包包快要捧不住了。这样耍杂技似的,要他耍到什么时候算了呀?
忘了,还有炮兵哪。炮兵也得协调行动。他暗暗叫起苦来。老爷机器不灵了,齿轮、弹簧、螺丝之类时刻都会飞出来。他竟然把炮兵压根儿给忘了!
少校支着脑袋,想要考虑考虑,可是脑子里是一片混沌。根据刚才得到的报告,后备营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五连的新阵地上。大部队到齐以后,下一步怎么办呢?日军的补给站在一座小山的后山,隐藏在山洞里。派这个营去进攻补给站倒是个主意,可是再下一步呢?他感到兵力还是不足。
如果他头脑清醒的话,他可能就犹豫了,可是现在他满脑袋就只知道调兵遣将。他命令三连同后备营合兵一处,三连的阵地移交给左翼的二连防守。这样的部署,可以减少些头绪。本来三个连的阵地让两个连给顶下来,这一路就可以按兵不动,他也可以无需为他们操心了。右翼则大可以发动一场正面攻击。让部队全力扑上去,炮兵如何支援可以让炮兵自行决定。可以在步炮协同下,用一个营的兵力先夺取补给站;下一步如何,可以看联络的情况,有无临时发现的目标,到时再行裁处。
他打了个电话给师里的炮兵部队:“我要你们下午出动联络飞机。两架飞机都要起飞。”
“我们的飞机前几天损失了一架,你不记得了吗,还有一架无法起飞。”
“为什么不早报告?”少校吼起来了。
“报告啦,昨天就报告啦。”
他骂了一声。“那好吧,派前进观察员到四六○团一、二、三、四连和四五八团三连。”
“怎么联络?”
“那是你的事情!我伤脑筋的事情还不够吗!”汗水淌得他背上怪痒痒的。已经一点钟了,太阳好似一团闷火,烤逼着帐篷的帆布顶。
下午过得好慢。一直等到三点钟,后备营和三连才完成了调动,那时少校也已经没有多大兴致了。他调集了上千部队准备开始行动,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最后决定行动的目标。他一度打算派他们向左路推进,直逼海边,这样日军防线上将有一半部队被分割出来,可是他偏偏就忘了自己的左翼已经抽掉了一个连。要是真把左边的日本人逼紧了,说不定反而会危及自己的前沿阵地。少校觉得就像一头撞在办公桌上。太鲁莽了!
他也可以派他们向右路进攻,直指大山脚下,不过这样虽然可以切断日军的后路,自己的军械弹药却也很难运上去,部队插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补给线就不能不拉得很长。马丁内兹单身夜探山口时体会过的那种恐慌的心理,他也感受到了。那么多明显的问题他都没有想起来!
电话铃又响了。“我是‘冰糖酒[219]’。我们十五分钟以后就可以出发了。请问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我总得先给部队布置一下呀。”
这个把钟头以来,这样的问题已经不知问过他多少遍了,他每次的回答总是一声大吼,“这个任务一定要等候良机。你给我耐心等着。”可是这一次他只好正面回答了:“你们暂时停止使用无线电联络,悄悄摸到日军的补给站。”少校报了补给站的方位。“一等做好进攻的准备,马上报个信回来,我们这里先用大炮轰击。具体联络可以通过你们那里的前进观察员。万一你们的无线电联系不上,我们这里就在整一小时后开始炮轰,大炮一停你们就冲上去。你们务必要把补给站摧毁,行动一定要神速。下一步如何,到时候再听候我的指示。”
他挂上电话,望着手表发呆。帐篷里笼罩着一派热气,有如沉甸甸的帷幔悬在空间。帐篷外天色在阴下来了,树叶已经明白地探到了一丝微风的信息,都有气无力地打着呵欠。前线一片寂然。平时在这样的下午,大雨前半个小时左右,前线有什么声音都听得很清楚,可是今天却没有半点动静。炮兵是在等候命令,忙着测定集中轰击的目标位置,可是他连机关枪、步枪都听不到一声。听到唯一的声响就是附近偶尔开过一辆坦克,地都给震动了,尘土也扬起来了。前沿的突破口上是用不上坦克的,因为那一带没有路,开不过去,所以他就把坦克都派去掩护减少了兵力的左翼阵地。
少校猛然想起他忘记给出击部队配备一支反坦克兵了。这一回他真的叫起苦来。现在再派去的话,进攻补给站的行动是赶不上的了,不过万一日军反扑的话,或许还能赶上对付日军的反扑。所以他就让二营的反坦克排做好准备,调他们去增援第一批部队。真不知道自己还会找出多少漏洞来?
他虽然还按住性子等着,却渐渐沉不住气了,心里暗暗直骂。他的情绪已经低到了极点,只觉得一切都非碰壁不可,他就像一个小孩子踢翻了一桶漆,只敢偷偷抱着一丝希望:但求能侥幸免了挨骂。此刻他心里最着急的,倒是进攻一旦失败以后,部队撤回来重加整顿又要花费多少时间。至少又得一整天吧——这样筑路工地上就要足足损失两天的工时。那才是少校最感到着急的事。他想想倒也吃了一惊:自己一手发动的攻势,居然有这样大的规模!
差十分钟就是一小时了,暂停使用的无线电联络突然来了报告。出击部队已经到达离补给站两百码处,敌人至今尚未察觉。于是大炮开始轰击,轰了足有半个小时之久。大炮一停,步兵上去,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把补给站拿了下来。
详细的情况,少校也不是一下子都清楚的。后来才发现,原来那天下午补给站一仗缴获了日军全部军需的三分之二,不过当天晚上少校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头条新闻,则是远役将军连同他的半个参谋班子都在这次进攻中给打死了。远役的秘密指挥所就设在补给站后不过几百码的地方,部队把敌人的这个巢穴也给捅了。
这么大的新闻,少校一时还消化不了。他命令部队宿营过夜,同时把一切能够搜罗到的人员都搜罗来,统统派往前线。直属连和勤务连除炊事员以外,一个都没留下。这样到第二天早上,他在敌后的兵力就已经达到了一千五百人,到下午,两翼也就都推动了。
也就在同一天,将军从兵团司令部回来了。费了多少口舌,郑重表明了不开辟坊远湾战场就无法迅速结束战事的意见,才算得到了上面的首肯,准予派一艘驱逐舰协助登陆。驱逐舰已尾随将军出发,预计第二天清晨即可到达半岛附近海域。现在再要请人家回去也办不到了。
将军也不想请人家回去,他让手下连夜把丛林中的部队调到了半岛的顶端。等天一亮,他就派出两个步兵连乘登陆艇到坊远湾沿岸登陆。驱逐舰准时到达,先向海滩上猛轰了一顿,然后又迫岸直接用火力支援。
第一批部队上岸时遇到了一些狙击兵,日本人零零落落打了几枪,就都逃了。半个钟点以后,这支登陆的军队就跟攻破防线深入敌后的一些兄弟部队会了师。到那天天黑,岛上的战事也结束了,剩下的事就是肃清残敌了。
根据正式上报兵团的作战过程总结,远役防线之所以能够攻破,坊远湾登陆作战成功是主要的因素。当然总结里也得表示一下:在正面战线上对日军局部防区发动猛攻,造成若干处突破,也起了配合的作用。
到底是怎么回事,少校始终弄不明白。时间一长,他也终于相信了登陆成功才是这一仗打赢的决定性因素。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奢求,只要战后整编时能给他个正式的上尉当,也就很满意了。
在一片胜利的兴奋中,大家都把侦察排给忘了。
十二
就在达尔生少校发动进攻的那天下午,侦察排又继续攀登穴河山了。半山腰里热得好似一片火海,跳了进去就出不来。经过洼洼沟沟时,那扑面而来的气流仿佛都是从白热的岩石上弹回来的,他们只好老是眯着眼,过了一阵,便眯得两颊的肌肉都疼了。按说这种疼痛并不算厉害,比起大腿抽筋,比起背上那顽固而苦恼的疼痛来,真不在话下,可是在行进中这却成了最大的折磨。强烈的光芒像细木刺儿刺进了柔嫩的眼球,只觉得红光四迸,金星乱冒,在脑底团团飞舞。他们已经根本不计较走过的路长路短了,脚底下的一切早已都模糊不清了。他们已经忘了什么样的地形有什么样的磨难,也不在乎前面的一程路是光秃秃的岩坡还是林木丛树了。反正到一处就有一处的艰难,只会给他们苦楚。他们就像一行醉汉,摇摇晃晃的,耷拉着头,苦苦往前走,手臂时不时都会撞在自己的身上。一身的配备都成了累赘,遍体的关节都生出种种痛来。肩膀给背包带磨出泡来了,腰里子弹带一颠一颠的,碰出了紫血块,枪把磕磕撞撞,在屁股上擦出了大血泡。衬衫上汗水干处,泛出了白白的长长的一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