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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李秋萍服毒自尽了!

当时,杨月樵正在剧院里与宋小鹏、冯梦梅、梁一鸣,以及戏曲学校名誉校长宋菊元、常务副校长张妙舟、艺术研究所所长明砚耕、本院剧目室原主任张墨涵、交响乐团团长葛明言、评剧院院长何官麟和二十几位企业单位负责人,共同签署联合成立浑阳市京剧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意向书。

应该说,到签署这份意向书为止,杨月樵走马上任二十天的工作成绩在明眼人心里已经掂出分量来了。所以,文化局党委书记盛初善在鞍山的一家温泉疗养院,听了冯慕良与冯笑梅的当面汇报后,也专程赶回来出席了今天的签字仪式。而且,出于一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职业习惯,他责成专人打电话给各家报社及电台、电视台等新闻部门的负责人,让他们派人来进行了现场采访。

杨月樵请宋小鹏来,是请他带着手中现有的全部资产与流动演唱人员联络图来入股。杨月樵很欣赏宋小鹏的这支队伍的存在形式——都是不拿固定工资的效益分红式入伙人。宋小鹏是他们唯一的组织者和业务代理人,统筹安排他们与各演出场所的业务,并统一结算他们的报酬。这个队伍甚至连个具体办公地点也没有。宋小鹏的全部办公设施,就是一辆白色伏尔加轿车,一台野狼摩托车和一台四通电脑,一个大哥大电话与一台摩托罗拉传呼机。此外就是两份联络图——一份是他的基本队伍成员的家庭地址、联络电话或传呼机号码。另一份是本市及部分外市歌厅、夜总会、大酒店等小型演出场所的具体地址、负责人联络电话或传呼机号码。他的这支队伍,耦合起来(比如在演出费发放名册上)是有形的。而平时更多的情况下,都是无形的。

杨月樵对宋小鹏的运作方式赞不绝口,认为这才符合市场经济的特有规律。同时,他也认为宋小鹏是个难得的艺术表演队伍的组织人才。现在,杨月樵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必须尽快物色好自己的得力助手和接班人。而宋小鹏听说杨月樵归队出任院长,首先就推出股份制改革措施,也非常想加入进来,以解决自己本人不能独立办公司的现实困扰,使他现在的地下黑演出公司合法成为光明正大的演出公司。

杨月樵欢迎宋小鹏入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全套现代化交通、通讯和管理工具,统统正是杨月樵急切需要添置,又无力添置的。而宋小鹏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在爷爷面前使他的汽车合法化。今后,他将以股份公司的名义,向爷爷说明汽车的所有权与己无关。而且,在他一旦决定离开中国,赴美定居时,也就不愁这些私有财产的处理问题了。所以,他与杨月樵议定:连人带物,一齐入股(组织关系由杨月樵出面与艺术研究所协调),初步帮杨月樵干一到二年,然后就走人。

杨月樵与冯梦梅达成的合作意向是让冯梦梅和茶馆京剧乐园入股。并打算在冯家大院里建一座小型舞台,把这座茶馆京剧乐园建成一个旅游定点儿单位。平时,供广大戏迷爱好者自娱自乐,有旅游团队到来时,作为弘扬京剧国粹的一处阵地,由京剧院改革小分队派员来担纲演出。从京剧院的角度,也要把这里当成培养锻炼京剧院与戏校新苗、新秀的园地。同时,在这座小舞台上开展每周一擂的戏迷打擂活动。开展群众性的评选戏迷状元、榜眼、探花、进士、举人、秀才等活动。这样,茶馆京剧乐园就会成为支撑京剧院小分队探索改革的前沿阵地,同时成为专业京剧表演团体与业余京剧演唱活动接轨、交融与共同发展的试验场所,并在此开展与京剧有关的工艺美术产品的开发与生产,以便安排京剧院那些自谋出路中成就欠佳的老弱病残人员搞集体生产自救,从而稳定人心,扩大支持改革人员的基本队伍。冯梦梅一切听凭杨月樵的安排,只想帮他当好院长,实现他的改革计划,毫无个人功利目的。

杨月樵请梁一鸣来签意向书,主要是请他以戏迷协会的名义,组织尽可能多的社会个人股东来入股。在他看来,京剧戏迷是京剧表演团体最可靠、也是最长久的依靠力量,是京剧事业最贴心的“情人”。请他们入股,等于是以会员制的形式组织了一支固定的观众队伍。他给戏迷们提供的政策是:股金所得红利,均以入场券形式来体现。就是说,戏迷入股后,股本金永远是股本金,不会少一分一厘。而每年股份公司所得的红利,则以看戏或者票戏来体现。这样,戏迷看戏,基本等于不花钱或少花钱。这使戏迷们很感兴趣。另一方面,杨月樵改革了京剧院小分队从业人员的待遇制度,实行按艺术造诣考核成绩定级,再按所定之级分派角色,最后按承担角色的分量来定报酬的办法。这就打破了由领导上(特别是外行领导)分发职称帽子,一次性评定职称,终身只升不降的弊端。而评定演员的艺术造诣不再由外行领导与内行领导简单议定,而是请观众代表(主要是懂戏的戏迷)与主管部门领导们共同组成评委会,每人一票,行使公平评议权。这就自然而然把梁一鸣选进了京剧院艺术评议委员会——简称艺评会。做了首届委员。梁一鸣对此大发感慨说:“过去你们京剧院光说为工农兵服务,为观众服务。事实上,一直把观众当外行,当阿斗,只把掌握领导权的人当服务对象,也就等于只为权力服务。所以,我们戏迷的意见根本不被你们重视,那让我们如何来支持你们?没有戏迷买账,光是权力买账,你们不危机才怪!”

杨月樵请梁一鸣来签署意向书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听了、看了梁一鸣的《空城计》之后,认为他是浑阳当今首屈一指的唱功老生,就连自己现在的演唱效果也不能及,便与冯笑梅、方振文商定:请他到京剧院小分队来做第一位社会招聘的合同制演员,给他一鸣惊人的机会。这一决定,让梁一鸣大喜过望,当场高举双手放开喉咙喊了声:“改革万岁!”然后说,革命先驱孙中山当年倡导的人尽其才,终于实现有日了!最后,他当着王府公园数百戏迷的面儿,恭恭敬敬给杨月樵行了个鞠躬礼,眼含热泪说:“过去,我只服你的艺,服你的做戏;现在,我更服了你的德,服你的做人。放心,作为首批社会招聘演员,我带个头儿,个人只演戏,不取报酬!一切份子钱,全部捐给京剧院做艺术奖励基金!奖励梨园新秀!”

杨月樵请宋菊元和张妙舟前来,一是邀请宋菊元老先生代表梨园名宿、老一代艺术家参与今后京剧院艺术评议委员会的工作,出任主任委员。同时,请戏曲学校也来入股。所以请戏校入股的出发点,是考虑戏校学员们平时学习时间多,实践机会少。而京剧院小分队目前人手不足,特别是武戏和龙套两个方面。如果让小学员们来帮帮忙,既增加了他们见习和实践的机会,也可协助京剧院小分队完成化整为零的演出任务,大大增强小分队分包演出的能力。同时,还可为戏曲学校创收,用于设立奖学金。

杨月樵请明砚耕来,是邀请艺术研究所入股。在他看来,本地艺术研究所主要应立足本地区梨园名家艺术造诣的研究,以及本地区文艺团体现行体制应如何改革的研究。所以,他希望明砚耕所长能对他新组建的改革小分队的主要阵容各四梁八柱的个人艺术造诣安排专人进行些具有针对性的研究,然后经常发表些评论文章。同时,对他正在探索的股份制新机制也应给予必要的关注,及时评论,评头品足,说三道四,挑肥拣瘦,褒也好,贬也好,别不理不睬。这样,他现在要做的事情与新组建的这支队伍,就会有舆论的监督与配合。杨月樵认为,任何文艺门类都不能没有批评。有了批评,才有镜子。能经常有机会面对镜子,就会及时发现自己的问题,从而及时纠正问题,始终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同时,他还认为,不管抡棒子,还是拍巴掌,都会产生相应的广告作用——京剧表演团体可以帮企业做广告。而艺术研究所则可以为京剧表演团体做广告,为了经常得到评论家们的关注,杨月樵别出心裁把艺术研究所也发展为股东,就把他们的分外之事变成责无旁贷了。

此外,还有一点,评论家们都是权威,由他们肯定了的东西,往往就不会再轻易遭到外行领导的责难,就得到了保护伞的效应。以此来对抗外行领导的胡说八道,也是很重要的。相当于你领着人在向前边冲锋时,有另一支部队在后面策应你,或在旁边掩护你,使你不再挨黑枪。从这个意义上讲,评论家都是友军。

杨月樵请葛明言前来,是听了瞿弦搞的交响京剧《穆桂英》之后,产生的想法。他觉得那里面一定要多多加进京剧演员的唱段与舞蹈。而这一点,交响乐团自己肯定做不到。那么,京剧院就可输出些外援部队,再多开辟一条创收路子和推广京剧的机会。由此进一步想到:交响乐这种舶来品也确实需要用京剧国粹加以改造,使其淡化些异域色彩,增加些民族性的因素,以便使其获得更好的移植效果,这对它的自身发展也是很重要的。这就不单是利在京剧自身,而是双方都会大受其益。

请评剧院院长何官麟前来,杨月樵也是出于同上的考虑。交响乐需要京剧的增援部队,评剧院也同样需要。否则,他们常因武戏的薄弱,而只能演出些古典轻喜剧。如果京剧院能给评剧院派出武戏援军,评剧院能给京剧院派些豆蔻部队(杨月樵认为评剧有与越剧相似之处,女伶特别多,女伶中又属青春型女孩特别多),如果双方相互增援,都会有好处。

请张墨涵老先生来,是杨月樵深知他真真正正懂京剧剧目创作。因此,想请他个人来领衔承包本院所需的全部剧目的创作——先从对杨月樵历年创作的那些成语典故剧的文字把关入手,立即投入工作,以便脱稿一部,投排一部——让京剧院小分队这边排,同时也让戏校排,让茶馆京剧乐园排,让戏迷协会那边儿也排。这样,各路大军一齐推进,很快浑阳京剧舞台上就会有一大堆全新的又真正姓京的新剧目诞生。

总之,杨月樵几经派人谈判或亲自谈判,把这些方方面面可调动的积极因素全都调动到了一起。现在,虽然他还是个没怎么获得全院在编人员一致接受的代理院长,可他的正式院长的感觉已十分到位。所以,干起工作来,相当果断、神速,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又常常是新意迭出。

至于那二十几位企业家,都是以股东名义拉进来的。其实等于是京剧院的常年客户。杨月樵提供给他们的政策是,每家股金不低于十万,多者不限,三年内不退股,三年后,如想退股,将原股金如数奉还,如愿继续做股东则继续享受股东待遇。所谓股东待遇是:每十万股金,每年可获得二十次广告宣传的红利待遇。即由京剧院专门给每家股东创作排练一出广告剧,按股东指定的地点,演出二十场。二十场之外若需再加演,每一场收五百元。这样一来,于股东单位三年广告不花钱,于京剧院,三年戏票基本全销出了。

冯笑梅笑看着到会的各企业负责人,悄悄对方振文耳语说:“眼看这京剧危机不就变成京剧热了吗?”

方振文说:“这就是懂行人来管理和不懂行人来管理的区别。”

冯笑梅又说:“怪不得月樵哥对承包搞股份制那么有信心。”

方振文说:“艺高人胆大嘛!这点儿事在他心里,不定想多少遍了,所以,他心里早就有谱儿。哪像我,一肚子稀屎,连老婆、儿子都领导不好。”

冯笑梅说:“我看盛初善这次可真是重视了。”

“敢情,这马上就出经验了,谁重视,往谁功劳簿上记功,谁就升官儿啊!他还能冷眼旁观嘛?”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冯笑梅伸手接了电话。

“找杨月樵院长,快!”里面一个怪怪的女人的声音。

“杨院长在开会。”冯笑梅说。

“那就找杨秋女,快!快!”那女人非常着急。

“杨秋女没来。”冯笑梅说,“你有什么急事告诉我吧。”

“李秋萍服毒自尽了!”那女人终于哭了起来,“她手里还攥着安眠药瓶儿。”

“什么?你说杨月樵他夫人?……”冯笑梅立刻就惊呆了,半晌才问:“现在她的情况怎么样了?还能来得及抢救吗?”

“她的尸体已经僵硬了,趴在院子里。”女人说着号啕起来,“我摸她手都不能回弯儿,来不及了!”

“请问你是谁?”冯笑梅问。

“我……我……”女人犹豫着不肯说,后来竟把电话撂了。

此时,杨月樵正在满面春风与到会者讨论意向书的文字。

冯笑梅简略地把情况对盛初善说了一下。

盛初善顿时皱起了眉头,考虑了一会儿说:“先别对杨月樵说。你和方振文坐我的车,马上赶到他家,看看情况。我与杨月樵打发走客人和记者们,再一块儿赶去。”

冯笑梅与方振文便悄悄溜出会场,先赶到杨月樵家。一进院子,就发现李秋萍僵卧在地上,浑身上下全是泥土,还沾满了吐出来的污物。右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小瓶儿。冯笑梅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毫无感觉。又摸了摸她的手脸,确已冰凉、僵硬,便认定她已死无疑,便进屋想去取点儿什么东西将尸体覆盖起来。进到屋里,见地上落一毛巾被,便捡起来,抖开,打算给李秋萍盖在尸体上,却见几页白纸飘落出来。冯笑梅顺手捡起一看,是李秋萍留给杨月樵的遗书。冯笑梅赶紧和方振文用毛巾被把李秋萍的尸体覆盖好,便仔细读起那遗书来:

月樵: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我还是选择了安静地离开。

你千万别误会我这句话里有什么哀怨成分,恰恰相反,我是怀着十分满足的心情离去的。

作为一名普通女工,我能有幸与你这大名鼎鼎的表演艺术家共同生活了二十年,这难道还不足以使我满足?说心里话,我有时甚至感谢那些迫害你的人,没有他们的残忍,我到哪里去捡个你这么好的丈夫来?

月樵,我说你好,不是一般意义的好,是对你这个做丈夫的人的全面评价。你除了仪表超群、气质不凡之外,更令人由衷感佩的是你心地善良、性格坚韧、嫉恶如仇、宁折不弯的做人节操。还有对待事业、对待家庭的那份坚贞、那份执著,对待妻女的那份挚爱、那份缠绵。我不能忘记,那次我无意中丢掉你的家传血书“励精图戏”,你大为恼火,连夜到垃圾堆里重新找回的那件事。也不能忘记,马连良先生给你题写的“关外杨”三字条幅被漏房雨水污染后你难过得三天不吃不喝的那件事。这两件事使我了解了你的事业抱负和人生信念,这使我感动。我还不能忘记,在那家无隔夜之粮的年代,为了我这个废人的营养问题,你背着我卖了三年多的血。还有,这么多年,我多次劝你去到梦梅家里做做客,可你始终一次也不去。对其中的原因我一直不解,你也从不解释,直到笑梅来过,我才知道你都是为了丝毫不玷污对我的这份真情,这更让我感动。所以,我才不能不考虑该怎样回报你对我的这番苦心,尽管你并没要求我这样做。那天,秋女和宋小鹏陪我到医院去复查,结果再次证明我的伤情求愈希望渺茫,可又无碍新陈代谢。这就是说,我虽然康复无望,却也无短期就木之理。如此一来,我就将成为你永无止境的拖累人。

我实在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