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康熙洗漱更衣的,是阿露;为康熙端茶倒尿的,是阿露。天冷了,阿露要为康熙取暖;天热了,阿露要为康熙驱暑。到了晚上,康熙紧张忙碌了一天,不免腰酸背疼,阿露就殷勤周到地为他推拿按摩,待他骨软筋舒之后,她还要在他的龙床之上陪伴他安寝。如果他来了情绪和精神,她便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温暖和愉悦。一天到晚下来,康熙皇帝虽然很累,却也十分地舒畅,而阿露,尽管服侍康熙皇帝是她心甘情愿,心中自然舒畅,但在舒畅的同时,却不免感觉到有些累。
阿露在悉心服侍康熙皇帝之余,还要悉心去照料那个赵盛。赵盛和阿露同在乾清宫内共事多年,彼此间早已建立起了一种十分深厚的感情。现在,赵盛垂垂老矣,连行走都极为不便,阿露当然要竭尽全力地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是,赵盛的心中,却很是有些过意不去。他曾对阿露道:“姑娘,你只去伺候皇上吧。我自己还能照料自己……”
阿露却笑着道:“公公恐怕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吧?你连路都走不安稳了,又如何照料自己?”
赵盛长叹道:“姑娘说的是呀……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赵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地悲伤。阿露连忙言道:“公公千万不要想得太多……有我阿露在,就不会让公公饿着、冻着……”
赵盛苦笑道:“姑娘好意,老奴早已心领。只是,老奴这番模样。留在宫中,不仅是姑娘的累赘,更是皇上的累赘啊……”
阿露一怔。“听公公所言,莫非……公公要离开宫中?”
赵盛点了点头。“老奴早有离宫之意。只是……皇上日夜为南方战局操劳,老奴不便在这种时候向皇上提及此事……可是,老奴留在这里,除了给姑娘徒增麻烦外,又有什么用呢?”阿露心中不禁一“格登”。是呀,赵盛年老体衰了,留在宫中已确乎没有什么用了。而她,尽管还没有到“年老体衰”的地步,可留在宫中,又有多大的用处呢?莫非,自己也要像赵盛一样,等到年老体衰之时,才孤独地离开皇宫?更何况,宫中还有规定,没有皇上的恩准和特许,任何太监和宫女,即使老死宫中,也是不能离开皇宫的。难道,自己的未来,真的要老死宫中?
这么想着,阿露的两道细眉就不自觉的拢在了一起。不错,康熙皇上对自己很好,曾多次要封自己为妃,然而,待自己年老色衰之后,皇上还会对自己很好吗?即使做了皇上的一个妃子,又与“老死宫中”有什么分别?
是的,阿露对康熙应该不无依恋之情,但现在,她却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未来了。这种考虑,她过去也曾有过,但非常地朦胧,而此刻,这种考虑,就变得十分地清晰了。
见阿露细眉紧锁,赵盛就轻轻问道:“姑娘在想什么啦?”阿露也轻轻地回道:“我在想,公公刚才说的对……如果能离开宫中,还是早一些离开的好……”
赵盛以为阿露说的是他,所以就又长叹一声,不言不语了。而实际上,阿露说的却是自己。然而问题是,她阿露,真的能离开皇宫吗?
除了阿露和赵盛外,在那段日子里,和康熙皇上见面最多的人,好像就是那个索额图了。索额图三天两头地往乾清宫里跑,有时一天要跑好几趟,有时深更半夜地也跑到乾清宫里来。当然,有时候,一连十多天,阿露也见不着索额图的身影。
索额图到乾清宫里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康熙皇上禀告各条战线上的情况。阿露虽然不知道索额图禀告的具体内容,但从康熙脸上的表情,阿露却也能猜出个大概。比如,听完索额图的禀报后,康熙如果皱眉,那就说明某条战线上又吃紧了,相反,如果康熙展眉,则表明某路清军在某个地方打了一个胜仗。可惜的是,在战争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里,阿露似乎只看见康熙皱眉,而看不见康熙展眉。
阿露记得很清楚,康熙皇上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展了眉头,是在一天的半夜里。那是四月份。顺承郡王勒尔锦和明珠等人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去对付吴三桂已有两个多月了。天气并不很热,但那天晚上,康熙却洗了一个冷水澡,说是洗冷水澡可以使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一些。尽管阿露十分担心,但康熙执意如此,她也就只好准备了一池冷水让康熙浸泡。浸泡完了之后,康熙说他的头脑果然清醒了,然而没有多久,阿露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康熙发烧了。这样一来,康熙的头脑不仅不再清醒,反而变得越发的昏沉。不过,他还没有昏沉到什么也不知道的地步。他在昏沉中似乎也还有些清醒。比如,阿露要去唤御医来为康熙诊治,但他不同意。他说,只要躺在床上睡一会儿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的话便是圣旨。阿露只得伺候他上床休息。他倒好,上床便睡着了。而阿露,却不敢闭眼,傍在他身边,密切地注意着他病情的进展。而实际上,从晚上到半夜,他也的确是一直在发着烧。
半夜的时候,也就是阿露倍感困倦、几乎很难再坚持下去的当口,那个索额图走进了乾清宫要求进见皇上,说是有重要情况禀奏。当阿露唤醒了还在发烧的康熙,将索额图的来意说了之后,康熙一骨碌便从床上爬将起来,大声言道:“快叫索额图进来!朕估计他今日也该回来了!”
十数日前,康熙命索额图亲自南下,看看中线战场上的战事究竟如何。在这之前,康熙只从索额图的口中得知,吴三桂的叛军在林兴珠和韩大任的统率下,已占领湖南全境,正挺进湖北,逼近长江南岸,而勒尔锦和明珠所率的二十万大军,好像也开进了湖北南部,正汇同地方清军,向长江北岸进发。也就是说,康熙的清军主力与吴三桂的叛军主力即将在长江沿岸遭遇。在康熙看来,这一仗事关重大。如果吴三桂的叛军被打败,那吴三桂的攻势乃至所有叛军的攻势都将可能被清军遏止住。相反,如果勒尔锦和明珠吃了败仗,那整个清军的防线就极有可能都被叛军攻破,若真的是如此的话,其后果和局面将不堪设想。所以,康熙就命令索额图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湖北去,再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然后把勒尔锦、明珠和吴三桂叛军交战的情况如实禀报。
那索额图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康熙的寝殿。一见着索额图,康熙就一边急急忙忙地下床一边急急忙忙地言道:“索爱卿不必多礼,只需速速将南方战况道来便可……”
索额图本是想跪拜的,闻听康熙之言,也就真的没有“多礼”,而是大口大口地喘了喘气息,然后言道:“启奏皇上,勒尔锦和明珠奉旨率军抵达湖北南境时,那吴三桂的叛军已经越过长江,占领了荆州……”
康熙不禁“啊”了一声。“吴三桂叛军的行动竟然如此神速……勒尔锦和明珠如何应对?”
索额图显然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不仅面容异常地憔悴,就连说话也颇为吃力。“禀皇上,那吴三桂的手下林兴珠和韩大任的确非同一般,他们闻知勒尔锦和明珠赶来增援,便火速派遣一支先头部队,渡过长江,占领了荆州,意欲占据荆州要塞,挡住勒尔锦和明珠,待他们大部队全部到达,再行与勒尔锦和明珠交战。好在林兴珠和韩大任的那支先头部队人数不多,只有几万人,不过,因为勒尔锦和明珠贻误了战机,这才使得夺取荆州的战斗变得异常地艰难和激烈……”
康熙连忙问道:“勒尔锦和明珠如何会贻误战机?”
索额图回道:“勒尔锦和明珠抵达荆州北面时,林兴珠和韩大任的那支先头部队也刚刚占领荆州。如果勒尔锦和明珠当时就向荆州发起攻击,则很容易地就将那支叛军的先头部队打垮,可是,勒尔锦没有这么做。他以为,吴三桂叛军的主力已经全部渡过长江,所以,他不仅没有及时地向荆州发起攻击,反而把自己的大军后撤,准备摆出阵势与叛军主力决战。直到三天之后,他才弄清占领荆州的并非叛军主力,而叛军主力也真的来到了长江南岸准备渡江。勒尔锦在这危急时刻,居然不知所措起来。亏得明珠认清了形势,决定在叛军主力渡江之前,迅速占领荆州,然后依据长江天险,将叛军主力挡在长江以南……”
康熙点头道:“还是明爱卿有远见、有主见!夺取荆州的战斗如何?”
索额图道:“明珠亲率数万将士,轮番向荆州发起攻击。因为贻误了三天时间,荆州内的叛军已经站稳了脚跟,所以夺取荆州的战斗就异常地残酷……整整一天一夜,在叛军主力渡江之前,明珠终于攻进了荆州,打垮了荆州城内的叛军。只不过,明珠所率数万将士,几乎全部阵亡……”
康熙“哦”了一声。“这都是那勒尔锦之过……战局又当如何?”
索额图道:“明珠虽然损失严重,但毕竟及时地夺取了荆州,占据了长江北岸,从而掌握了这场战斗的主动权……”
康熙继续问道:“索爱卿,那叛军主力没有北渡长江?”
索额图言道:“回皇上的话,明珠夺了荆州之后,那林兴珠和韩大任的叛军主力已经陆续渡江,好在勒尔锦率大部队早已赶到。将先期渡过长江的万余叛军全部歼灭在长江边上……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明珠及时地攻下荆州,那这场战斗的结果就很难预料了!”
康熙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索爱卿,你返京之时,那长江边上的战况如何?”
索额图回道:“微臣返京之前,长江边上的战局已经相对平静。林兴珠和韩大任曾数次组织军队趁夜间偷袭江北,均被高度戒备的明珠和勒尔锦打退。微臣离开那里的时候,明珠叫微臣转奏皇上:只要他明珠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让叛军踏上江北一步!”
康熙悠悠地舒了一口气道:“明爱卿办事,朕自然放心……索爱卿,那勒尔锦贻误战机,差点铸成大祸,你为何不对他进行处罚?”
康熙曾赋予索额图这么一种权力:对在战场上贪生怕死或贻误战机之人,无论是满人、汉人,也无论是多大的官职,索额图均可以就地免职或就地正法;相反,对在战场上英勇奋斗或功勋卓著之人,无论是满人、汉人,哪怕本来只是一个低级的士兵,索额图也可以破格将他擢升为将军。实际上,索额图就是康熙皇上派往前线战场的“钦差大臣”。
索额图回答康熙道:“微臣正想向皇上禀奏这件事……微臣并没有免去勒尔锦的官职,微臣只是将勒尔锦和明珠的官职对调了一下……微臣如此处置,不知可否妥当?”
康熙略一沉吟,然后言道:“索爱卿如此处置,非常恰当。那勒尔锦虽然差点铸成大祸,但也毕竟是个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将领。他先期不敢攻打荆州,固然是他判断失误,但这判断失误之中,却也包含着谨小慎微之举。与吴三桂叛军作战,应该是少不了像勒尔锦这样的人物的。索爱卿将勒尔锦和明珠的官职互相调换了一下,当真是恰当无比啊!”
顺承郡王勒尔锦本是康熙钦封的“宁南靖寇大将军”,明珠为副将。现在,索额图这么一调换,明珠便成了中线战场上清军的主帅,而勒尔锦倒变成了明珠的助手了。
康熙言道:“索爱卿,中线战场暂时如此了,但不知东线和西线战场现在又如何?”
索额图马上道:“臣即刻便派人去东线和西线打探,一有确切消息,臣就速来禀奏。”
康熙点头言道:“索爱卿一路鞍马劳顿,还未及休息,又要为朕去忙碌……朕心中确实有些不忍……”
索额图赶紧伏地言道:“国难当头,皇上日理万机,微臣岂能轻易休息?微臣只恳请皇上劳逸结合,千万不要有损龙体安康……”
一直静静聆听康熙和索额图谈话的阿露,此时插话言道:“索大人,皇上一直在发烧呢……”
索额图闻言,脸色更变。“阿露姑娘,你为何不叫御医来为皇上诊治?”
因为阿露与康熙皇上关系特殊,所以索额图就称呼她为“姑娘”。阿露刚要作出解释,康熙却一把捉住她的一只小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且言道:“阿露,休得在索爱卿的面前危言耸听。朕的大脑一直十分清醒,何曾发过什么烧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索额图到来之前,康熙的脑门上还炽热无比,可现在,阿露的小手抚上去了,康熙的脑门处却变得无比清凉了。
阿露惊讶道:“皇上,你刚才分明是在发烧的嘛……”
康熙将她的手在自己的脑门上使劲儿地按了按。“阿露,朕何烧之有?”
机灵的阿露当即浅笑道:“皇上,奴婢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叛军打过了长江,皇上的烧就发起来了,现在,叛军被明大人他们打退到长江南岸去了,皇上的烧也就跟着退了下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阿露真真切切地看见,康熙紧锁多日的双眉,一点点地认认真真地舒展了开来,最后,脸上还露出了一些难得的笑容。
有多少天了?康熙的双眉一直紧紧锁着如扭曲的两座山脉。说来也许不信,在这之前,即使康熙有了一点精神和情绪、同阿露作爱了,作爱的时候,康熙的双眉也依然是锁在一起的。而现在,康熙不仅展开了眉头,且还露出了笑容,这着实令阿露非常欣慰。
康熙就那么带着笑容对着阿露言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朕的发烧跟叛军的攻势有关……叛军的攻势盛了,朕的烧就起来了,而叛军的攻势退了,朕的烧也会随之而退……阿露,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阿露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奴婢以为,如果皇上永远不发烧,那叛军的攻势就永远不会盛……”
阿露此言,虽然类似玩笑,但在玩笑之中,却暗含着劝戒康熙要保重身体之意。康熙对此当然明白,所以就开心地一笑道:“如此看来,朕在这样的季节,是万万不能洗什么冷水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