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火,窝在肚子里有时候了。
男人和女人互相爱抚着。两人世界,虽然不足九十平米,也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创造着、感悟着、享受着、快乐着。突然,——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谁都免不了许多“突然”光临——
手机,男人的手机响了。
该死的,男人骂。
莫理它,女人嘟囔。
可是,该死的手机硬是不依不饶,响个不停,不理还不行。女人觉察男人细微的变化,说:不会是小三吧?
什么小三大三,又不是扯字牌?男人好不容易探到手机,也不看,就要关。
接吧,接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一个手机吗?
喂!谁呀……是呀,我就是……哎哟,你老呀……明日?行!什么时候的车……好!我去车站接你老……应该的。应该的。下车就打我手机……莫客气,莫客气,哪个跟哪个……说定了,下车打我手机,OK!
谁呀?女人问。
小三,还真是小三!男人说,和你开个玩笑。外婆的堂姊妹,我喊姨外婆,嫁在永州,又喊永州外婆。永州,晓得不?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女人说,应该叫异蛇外婆才是。
永州外婆的满儿子,也是三儿子,我们叫小三舅,其实,只比我们大过八九岁样子,明天来。
什么乱七八糟!女人说,还接车!不会说你有事吗?
人家轻易难得来一次。莫说是没事,就是有事——
女人一转侧,把背身甩给了男人。
男人轻轻扳女人的肩头,说:好哪,好哪。
女人一拧,说:睡觉。
——这是昨晚上的事。男人没发火。
男人捣出钥匙,往锁眼里一插、一转,转不动。——不好,里面反锁了。摁门铃吧。一下、两下、三下,摁到第三下才想起,门铃没电池了。于是,捣出手机,拨女人手机,关机;拨家里电话,没人接。——哦,昨晚拔了,还没插上。
不好意思,男人对三舅说。
没事,没事。
男人就喊——喊女人的名字;就捶——捶家里的铁门。边喊边捶,边捶边喊。半天,门开了。男人说:怎么搞的,半天才开门?
你看看,我还没忙完呢,女人说。男人这才发现,女人脸上贴着面膜;一张脸,只露着眼睛、鼻孔和嘴巴,白煞煞的。
这是三舅。
女人点点头,没有叫,对伸过来的手也好像没看见。
男人换下皮鞋,踏上拖鞋,进了屋;又拿出一双拖鞋,给三舅。三舅弯下腰,准备脱鞋子,换鞋子。
慢!女人说;反身在壁橱里翻,翻出两只塑料袋,递给男人,一呶嘴:让那什么系上。
男人和三舅刚一落座,女人已在洗漱间喊了:来一下,来一下。男人说:不好意思。撇下三舅,进了洗漱间。
换双拖鞋有什么紧,非要?
从永州到这里,走了这么远,脚不臭啊?还不熏死个人!万一有脚气呢?女人低声抢白道。
你呀,男人说。
别你呀我呀的,女人提高了声音,我的淡盐开水呢,我的蜂蜜水呢?你明知道我每早上都要喝的。心里头一点都没有我。
——这是今早上的事,男人没发火。
这是主卧室。
这是书房。原来是个小阳台,改的。
这是孩子的卧室。孩子读寄宿小学,星期五回,星期一去。这不春天吗,学校组织活动去了,不在家。
这是厨房、餐厅。
男人领着三舅,介绍起自己的房子。
小,三舅说,就是小了点。
这就不错了。男人说,这不是永州,也不是我老家衡州,这里一平米,在我们老家农村可以砌半栋屋呢。
那是,那是,三舅说,我是背簸箕比天呢。
吹,吹牛不上税。女人说,你外甥没得用呢,赚不到钱呢,买不起大房子呢。
外甥媳妇快莫这么讲。三舅道,在外婆老家,讲起我外甥,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啊?
这是洗手间,兼洗漱间,兼洗衣间。男人忙岔开了话题,继续介绍房子。
三舅扭了扭脖子,抓了抓头发,说,我得洗个澡。坐汽车到永州,半天;坐火车到这里,一天一夜。身上都臭死了。我得洗个澡。
女人说,我刚用的热水,怕是……
三舅说,不要紧,就洗冷水。
女人说,哦,香皂快用完了。
三舅说,不要紧,就用洗衣皂。
女人说,哎哟,毛巾……
三舅说,不要紧,带来了。
莫听她的,男人说,外甥媳妇和你老开玩笑呢。你老只管洗,只管洗。
——这是今上午的事。男人没发火。
喝一杯?三舅不知什么时候鼓捣出了一瓶酒,对男人说。
他不喝,女人说。
这是家里烤的酒,三舅说,用蛇浸了三年,就是柳夫子说的那种蛇。喝了没坏处,只有好处。
我陪你老喝一杯。
你喝!看你喝!女人说,不是我不准他喝。他呀,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脂,三高呢。与其将来做寡妇,不如现在做泼妇,是不是这个理!
听你媳妇的,你莫喝。三舅说。不知什么时候,又鼓捣一只腊鸭来。他说:这九嶷山的鸭。有名。相传舜帝南巡到九嶷山不走了,皇帝也不做了。做什么,和他两个老婆养鸭。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叫呷酒不呷鸭,呷了也白呷。外甥媳妇,你也尝一块?
不。辣!
哎呀,我们湖南人,不辣,呷什么都没得味。三舅说,毛主席讲不辣不革命,我们湖南人——
湖南人,湖南人,我们这里都怕惹湖南人!
那你还嫁湖南人,男人说。
我呀,用你湖南话说,眼珠冇呷油。
——这是今中午的事。男人没发火。
走啦?女人问。男人进来的时候,女人正在拖地板。满屋84消毒液味。
嗯。
送车站哪?
嗯。
嗯嗯嗯,哪个欠你的吧?
人家原本想在这里住一宿的。
睡地板呀?
人家在城里还有朋友。
有朋友还送车站?
人家只晓得从车站到朋友家的走法。他说,城里的街道、房子、车、人,让他转晕了头。
哼。
人家看到你这个场合……
怎么啦?怎么个场合?女人把拖把往地上一顿,抬起头,问。
摆明了看不起乡下人。男人说,看不起乡下人就是看不起我。
唉哟,你还要人看得起?你比尔盖茨呀,你钱多得要死呀,你奔驰宝马呀,你豪华别墅呀。你莫以为我嫁给你争了多大光。
好好好,我争你的光行了吧。男人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
呃,隔了一会,女人问,叫你买的84消毒液呢?
忘了。
忘啦?女人将拖把一甩,说,忘啦,忘啦,我看你哪天把这个家都忘了。
要这么多消毒液干吗,喝呀?
你!沙发要消毒不,茶几要消毒不,客厅要消毒不,厨房要消毒不,卫生间要消毒不?好哇,要我喝消毒液,咒我死……
消毒消毒,我看你整个人都要消毒!
——已近黄昏,干柴遇烈火,钉子碰到铁,男人和女人吵起来了。
突然,——我早就说过,小说是由“突然”构建的——
电话,家里的电话响了。
男人不接,女人不接。电话不依不饶地响,响,响,响。
男人让步了,操起话筒,喂。一会,放下话筒,嘟囔了一句:狗日的,还普通话。
女人操起话筒:喂,你好……啊,是是是,妈妈常说起……妈妈好,妈妈在北京,妈妈也很想你们……欢迎,欢迎,请都请不来……要不,我去接您……对,从火车站坐K1,在马嘶巷下,转,对,对,对……
来客人了。女人放下话筒说,稀客。
哼。
也是湖南人呢。
哼。
妈妈插队时,老队长的小儿子。妈妈说,老队长是个好人,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哼。
别哼好不好,男子汉,肚量大,小女子这厢有礼啦。晚餐还要你露一手,炒几样又香又辣正正宗宗的湖南菜!
——砰,砰,砰,敲门声。
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男人和女人打开门。
——哎呀,三舅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