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小说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让他听完《红楼梦曲》,发现宝玉尚未醒悟,便决定把她妹妹许配给宝玉,并说了上面这段话。贾宝玉一听,吓得连忙自辩清白,自称“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仙姑解释得很清楚:“好色”就是淫,甚至“知情”也是淫,贾宝玉的“意淫”与这一类“皮肤滥淫”不同,他与女性可以成为好朋友。脂砚斋解释得更清楚:“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小说中的警幻仙姑和小说的评点者脂砚斋都把宝玉的意淫解释为与性爱无关。
所谓“皮肤滥淫”,指的是“肌肤之亲”,是性爱。明代小说《金瓶梅》就是专写“皮肤滥淫”的。清代有一个著名的《红楼梦》评点者叫张新之,他说《石头记》是一部隐蔽的《金瓶梅》,所以叫“意淫”。意思是说,两部小说都是写性,只不过《金瓶梅》写得露骨,《红楼梦》写得隐晦。20世纪20年代有一个叫阚铎的,写了一本《红楼梦抉微》,专门索解《红楼梦》里面的微言大义。他说《红楼梦》完全是《金瓶梅》的化身,贾宝玉是西门庆的化身。他说:
西门全身以玉茎为祸根,故宝玉之玉即为命根。观其式如扇坠,可大可小,所镌铭语又有“莫失莫失,仙寿恒昌”之句,其为何物可想而知。又云石头在赤霞宫居住,灵河岸上行走,见绛珠仙草可爱,日以甘露灌溉,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云云,试问赤霞是何色?河岸是何地?何以又有甘露灌溉仙草?如此形容此玉竟是何物?
在阚铎看来,《红楼梦》的人物、故事尽都是性的伪装。这些读者都忽略了脂砚斋所说的“体贴”。
纵观贾宝玉在贾府中与各种女性的关系,除了黛玉、宝钗等几位女性之外,宝玉对“女儿”的关注只不过是在性爱的城堡之外作他的“审美静观”。在上一节里,我说宝玉是因为厌恶男人才贴近“女儿”的,警幻仙姑和脂砚斋的解释更可以帮助我们作这样的理解。
美国哲学家弗罗姆在谈到爱(不止性爱)的痛苦的根源时指出,爱之所以会成为痛苦的根源,就因为爱包含着“占有”的意向,“性爱是对自身完全融化、与另一个人融为一体的渴望。性爱就其本质而言是排他的,非普遍的”。爱的占有意向必然使爱的痛苦进入意识之中。所以他提倡:“从自身存在的本质出发去爱——从他人存在的本质中去感受他人。”“我们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我们是一个整体。既然如此,我们究竟爱谁,这无关宏旨。”(弗罗姆《爱的艺术》第二章)他赋予爱以“给予”的性质:“爱本质上是给予而非获取。”撇开弗罗姆的西方宗教背景,他所说的“给予”与脂砚斋所说的“体贴”、警幻仙姑所说的“意淫”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但是,《红楼梦》的读者历来都更愿意把贾宝玉看成一位情痴情种,更愿意在性爱的意义上理解“意淫”。意淫被诠释为“在意念上淫”,“有色心而无色胆”。美国华裔学者何炳棣教授从生理和心理科学的角度把贾宝玉的“意淫”解释为性幻想和性意向。他说,“意淫”就是“淫意”,“有淫的意向和动机,而不是真正地行淫事”。他在《红楼梦》里梳爬出一系列意淫的个案。比如第四十四回写王熙凤因贾琏与多姑娘幽会,怒而误打平儿。宝玉因同情平儿,让她在怡红院里重新化妆,为平儿而甘充下役。小说写道:“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为恨。……不想……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何教授认为这就是意淫。这种生理和心理学分析固然表现出一种“科学”的面貌,但离警幻仙姑或脂砚斋的解释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
今天,“意淫”一词在社会上已被普遍使用,被当成“性幻想”、“在幻想中满足”的代名词。曹操幻想着“铜雀宫深锁二乔”,被当代读者解读为“曹操意淫小乔”。中国足球屡败屡战,于是球迷幻想着中国足球队夺取世界杯,称“意淫中国足球”。
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去厘清贾宝玉“意淫”究竟是否包含性意向,这事实上并没有多大意义。作家陈村写有《意淫的哀伤》一文,以诗人的笔触描述贾宝玉的意淫状态,反而显得准确而深刻。他说:贾宝玉和“世之好淫者”(即“蠢物”)的区别,在于并不“云雨无时,恨不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他同样“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同样觊觎“天下之美女”,只不过所要的不是“片时”而是永恒。他的心理要求是按住时光的流逝,将美好的一切予以固定。但他明白固定的不可能,因而悲凉起来。大观园内,女儿们与他生分了,出嫁了,嫁给污浊的男子。他痛心疾首,流下意淫者痴情的辛酸之泪。
如此理解贾宝玉的“意淫”,才是真正理解《红楼梦》的悲剧意蕴。
原文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五回)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五回)
注释
好色不淫:喜欢女色,但不至于淫乱。巫山云雨:战国宋玉《高唐赋》序文说:楚王曾游高唐,梦见一妇人自称是巫山之女,愿向楚王荐枕席(成男女之事)。临别之时说,今后在巫山高丘之间,她将晨为朝云,暮为行雨。后世以“巫山云雨”喻男女情事。迂阔:不切合实际。怪诡:怪异;奇异多变。睚眦:瞋目怒视;瞪眼看人。借指微小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