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一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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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情人的眼睛

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是说审美的主观性。文雅一点,可引王国维先生的话:“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故诗歌中的形象,既有形象自身的特点,也带着诗人自身的烙印。这个道理近乎文学常识。

然而事实上又不尽然。

中国古代长篇小说有一种写作惯例,描写人物外貌时,一般并不像西方小说那样作静止的描写,而往往是从小说中人物的眼睛“看”出另外一个人物的外貌来。这种“看”本身却不一定代表看者的主观色彩。譬如在《水浒传》的武松故事里,武松见过的女性主要有:潘金莲、孙二娘、玉兰。这些女性的外貌都是从武松眼里“看”出的。譬如潘金莲,“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倘若以王国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来理解武松,那武松简直成了一个轻佻浪子,电视剧《水浒传》的编导也许就是这样理解的,只见剧中武松第一次见到潘金莲时眼神一愣,双唇微张——这哪里是读者心目中那位顶天立地的绿林好汉!

在初期的章回小说中,这种“某某人看时”、“某某人但见”有时只是一种写作惯例,与主观色彩无关。

随着小说艺术的发展,作家越来越懂得如何通过人物眼睛去传达丰富的信息。《金瓶梅》作了初步的尝试。小说中的潘金莲第一次进西门庆家,作者借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的眼睛看她:“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吴月娘的忌妒之情油然而生。

戏曲作品中的成功之作则有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该剧写张珙在普救寺里第一次见到崔莺莺,惊叹于莺莺的美貌,莺莺刚念了一句“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张珙便已心猿意马,不能自持,大叹一声:“我死也!”他对和尚法聪说:别说莺莺长得天姿国色,光是她“那一双小脚儿,价值千金”。法聪说,她那么远,又穿着长裙,你怎么知道她是小脚?张珙说,你看落花满地,莺莺走在落花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可见她有一双美丽的小脚。法聪的眼睛只是“四大皆空”的眼睛,张珙的眼睛才是“情人的眼睛”。

《红楼梦》在这方面有很多经典之作。比如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初次见面,黛玉吃了一惊:“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一见黛玉,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黛玉看到的宝玉是“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宝玉所看到的黛玉则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嗔非嗔含情目”。脂砚斋点明,这段黛玉的形象描写,乃是“宝玉眼中”看出的。宝玉不仅看到了黛玉的外貌,而且看到了黛玉的心:“心较比干多一窍。”脂砚斋批道:“此一句是宝玉心中。”黛玉的形象呈现,一方面呈现了黛玉的内在气质,同时更呈现了宝玉的价值观。脂砚斋精辟地指出:“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曹雪芹以如真似幻的笔触写出了宝黛之间的心有灵犀。

原文

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第一回)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第一回)注释

雨露之惠:小说第一回写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以雨露灌溉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此草得成人形,长成女性,这就是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说了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