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一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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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读书何为

贾母……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贾宝玉一心只想与秦钟相会,本不喜读书的他也急着要入家塾。读书不是他的目的,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叫“恋风流情友入家塾”。所谓“风流”,指的是贾宝玉与秦钟之间的同性恋,即宝玉之入家塾读书,乃是为了满足个人情欲。他在家塾中所读的书是《诗经》。

但他的父亲贾政却认为宝玉读书的目的并不正确,他说:“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诗经》古文,是可以陶冶性情的;而《四书》,则是为了应试的。吟诵《诗经》古文,不妨视为素质教育;背熟《四书》则是一种应试教育。

究竟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贾政的教育观念其实代表了当时社会的主流观念。读过吴敬梓《儒林外史》的读者一定会记得“范进中举”的故事。当时主考官是周进,在阅范进答卷时,有一个童生请求周进对他进行面试,说:“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周进马上翻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第三回)在明清时期社会主流观念看来,诗词歌赋属于华而不实的杂学,以孔孟的《四书》和朱熹的四书注为核心的八股文才是实学。

有人称这种观念为“儒家正统”观念,把贾政视为儒家正统观念的卫道者。其实,尽管这种观念以《四书》为经典,但它恰恰是孔孟儒家思想的敌人。

孔孟的思想是把人的道德修养放在第一位,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才是正统的儒家思想。但在科举时代,特别是明清时期的八股科举时代,人们读儒家经典,目的是为了在科举考试中胜出,最终的目的是功名利禄。《儒林外史》在正式故事开始之前有一篇“楔子”,讲的是王冕的故事,王冕听说明朝将推行八股科举制度,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并悲哀地感叹:“一代文人有厄!”所谓“文行出处”就是指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人格修炼。科举考试可以考出一个人的背诵能力和八股文写作能力,却不能考出一个人的道德水平。读书可以做官,可以得到荣华富贵,这对于孔孟的儒家思想来是一种灾难。贾政不让宝玉读《诗经》古文,只让它念《四书》,正是要宝玉去走这条读书做官之路。

贾政要宝玉结交贾雨村,是要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方面培养宝玉,让他提早适应官场。至于贾雨村的道德水平如何,贾政并不在意。尽管小说在正面介绍贾政时说他“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但常出现在他身边的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读书人。光从这些人的名字,我们就能理解作家的用意。贾政身边的清客有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谐音读为:沾光、善骗人、不顾羞。

因此,贾宝玉“不读书”,不走贾政为他指定的“读书做官”的人生道路,反对的是当时主流社会普遍的价值观念,并不就是反对儒家正统思想。

当然,并不是说应试教育没有它正面的意义。17世纪,欧洲的一些传教士到了中国,发现当时的中国在很多方面比欧洲优越。其时的欧洲,社会等级森严,平民、农奴几乎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而在中国,在科举制度之下,即使是最贫困的农民的孩子,也有可能通过科举考试而做官,进入贵族阶层(《康乾盛世幻象之下的国民性》,见2010年2月26日《文汇读书周报》第15版)。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相对于六朝的门阀制度来说,是一种革命,它对于社会下层来说无疑提供了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在当今的高校,师生们常常抨击量化的考核标准(即必须发表多少篇论文、出版多少本书,才可以……),认为它违背了教育的人文精神。后来有一位高校人事处的干部说:其实,如果废除了这一量化标准,那会有更大的灾难,很多高校的行政干部就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评上教授、博导。听起来也不无道理。

在应试制度面前,有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独善其身”!贾政所做的,是科举时代无数善良的父亲所要做的。从这个角度,我们也许会给予贾政多一点理解。脂砚斋就很理解贾政(有红学专家曾经认为贾政的生活原型就是脂砚斋)。贾政大骂宝玉的跟班李贵:“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脂砚斋批道:“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如果不考虑“读书”这件大事,贾政其实是很赞赏宝玉的。有一次,面对眼前的宝玉与贾环,贾政觉得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而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死去的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第二十三回)这完全是一个慈父的形象了。

事物的利弊总是处于辩证的关系中的。一个社会的人才选拔制度如果缺乏道德评价的机制,仅仅依靠应试形式,那么这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就令人担忧。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究竟应该如何均衡,这在当今社会依然是一个难以“两全”、“兼美”的问题。

原文

贾母……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第三十三回)贾母……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第三十三回)

注释

光宗耀祖:为宗族争光,使祖先显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