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一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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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红楼梦》第一回的回目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即由甄士隐的故事引出贾雨村的故事。脂砚斋说,甄士隐故事是一段“小枯荣”,这是相对于小说的主体——贾府的“大枯荣”而言的。所谓“枯荣”是指由盛到衰的过程,表达的是一种虚无主义的观念。贾府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走向最终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即是一个由荣到枯的过程。甄士隐的人生历程也是如此,他本是姑苏城中的名宦望族,但元宵节上女儿甄英莲被拐子拐走,葫芦庙的火灾又把他家烧成灰烬,只好投奔岳父,深感寄人篱下,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地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当他再遇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听到《好了歌》的时候,他顿时觉悟了。他为《好了歌》作注之后,随同癞头和尚出家去了。这就是甄士隐的“小枯荣”。

然而,我们却不要以为曹雪芹真的在宣扬虚无主义。按照程伟元和高鹗的续书,第一百二十回的回目是“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可见甄士隐并没有真正地“隐”去,他对人世间还有一些话要说,可见并未“四大皆空”。

这篇《好了歌注》也不是在鼓吹消极悲观思想,甄士隐感叹的不是由盛到衰、由热到冷、由喜到悲地走向虚无,而是盛与衰、荣与枯、贵与贱之间的变幻莫测。虽说是“当年笏满床”如今已成“陋室空堂”,但是,“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虽然有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但也有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正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作者感叹的不过是:叹人世,终难定。究竟哪里是故乡,哪里是他乡?人的归宿(故乡)究竟应该是大荒山还是红尘中?甄士隐的这种感叹很有一点哲学的味道。这种“他乡”与“故乡”的无法确认,很像庄子所说的“蝴蝶梦”。庄子说,他曾经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他非常真切地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蝴蝶。一会儿醒了,则又是一个真切而悠然的庄周。庄子问:究竟是庄周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周?蝴蝶只是庄周的一个梦,抑或庄周只不过是蝴蝶的一个梦?这种哲学上的追问都是源于追问者对人生的变幻莫测的困惑。在这种情况下,人活在世上所做的一切,比如功名、事业、荣誉等等,等等,都显得那么荒谬无聊,“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实际上,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很少有绝对的悲观主义,更多的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观念。比如《金瓶梅》,它的作者也是大谈“色空”观念的。小说写了西门庆由一个小商人后来变成一个官、商合一的人物。正当他的事业走向极盛的巅峰的时候,他却死于女人的手上。这正是一个由盛到衰的“色空”历程。但西门庆死了,小说又写了一个新贵张二官,原来西门庆身边的清客如应伯爵等便投靠到张二官门下。张二官俨然又是一个新的西门庆。岂不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历史就是这样由一个个人生连接而成的。

原文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第一回)

注释

陋室:简陋的房子。笏(hù ):古代臣子朝见君时所执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竹木制成;也叫手板,后世唯品官执之。绿纱:富贵人家常以绿纱糊窗。蓬窗:以蓬草为窗,指贫寒之家。纱帽:纱制官帽。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官员的礼服,上绣蟒形,故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