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浩然听到这话一愣,随即直直地盯着我,不发一言,只是下意识地将姊护在了身后。
我轻叹着摇了摇头,手上把玩着一个瓷盖,笑靥如花,“那便是人若伤我半分,我定要他以命来偿!”
话一出口,顿时满堂寂静,此时虽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大堂中却冷的让人忍不住打着寒颤。
我回苏府的第二天,便派人把苏浩然叫到了后院的浩然亭中。这亭原名自来,后来因大哥出生那时父亲正坐在喝酒,得知大娘生下的是个男孩,当即将亭子的名改了,以此纪念大哥的出生。
我忽地忆起这府中似是还有一个地方是以我的名字来命名的,也是当年娘曾经得到爹宠爱的唯一见证。是个什么地方来着?我已忘了,因为在我周岁的时候那名字又改了回去。
浩然亭周围的花开的正盛,一派春意盎然,带着清新的泥土味的微风袭来,其中夹杂着一股特别的香气。苏浩然来的时候,桃花瓣纷纷应风而落,簌簌地扑了一地,他踏着满地落花,健步走进了亭中。
他停在了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望着坐在石桌前信手抚琴的我,张口,一脸嘲讽的表情。我知道他在说:“聋子也懂得琴音吗?”
我淡笑着摇头,“不聋的人就一定懂得琴音吗?”我双眼微微地向上挑着,抬眼看他,眼神中有着满满的挑衅之意。
此时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我低首,双眼注视着面前梨木制成的琴,手指随意地拨了拨弦,那根弦就重重地颤了起来,一遍又一遍,晃成了一片光,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带着无尽的意韵。
他半晌没再言语,我知他定是听说了我进乐舞坊学歌舞的事情,心中必然更加瞧我不起,只是碍于我这个皇后的头衔,不敢再说些不敬的话。
震颤的弦渐渐停了下来,我抬起手,纤长的手指由上到下一次划过每根琴弦,看那琴弦微微地颤,轻轻地抖。又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开口说道:“大哥不聋,那么大哥此时可听懂了小妹的琴音?”
我抬头,嘴角勾起一抹灿若桃花的笑容,双眸淡淡地凝着他。多年的沙场生活已经将我当初那个书生之气未干的大哥磨练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看上去有份顶天立地的感觉,想来他这几年的生活也甚是艰辛。
他一愣,随即斜觑着我,轻蔑地开口:“一团乱麻。”他似是怕我看不出他在说些什么,故意将口型张得十分夸张,眼神里带着清冷的讥讽之意。
我只当没看到他的讥讽,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收手,站了起来,缓步走向他,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一双利眸紧盯着他,深深地向里望着,我看到了讥讽背后的隐忍,很深的隐忍,绝不只是对我这一个妹妹的。
嘴角绽开一朵妖冶的花,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说的不错,小妹以为,这世间的事本就是一团乱麻!”
他躲闪开我窥望的目光,偏过头,并不看向我,微微抬起头,他望着远方,目光深邃而飘渺。
“出淤泥而不染。”他咬着牙,说出了这几个字,似是在告诫我,又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他的嘴张合的幅度很小,我猜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是这样一句话。
我迈前一步,走到亭边座前停了下来,双眼眺望着园中茂盛的草木,似是慨叹地说道:“若能做莲花自然是好,只怕学莲花不成,却学得这园中盛开的金凤花这般一身的孩子气。”
我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似是在悲悯着什么。回头看向他,只见他望向我的目光灼灼,似是在重新审视着我的价值。他印象中那个只爱呆在野姜花旁边秋千上的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如今的我已不是他可以随随便便地训斥的了!
良久,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别过眼,似是漫不经意地说道:“这世间又不只有芙蕖一种能成气候的花”,他说着,望向了不远处一棵植物,“你看那垂笑君子兰,花朵下垂,含蓄深沉,高雅肃穆,另有一番韵味。”
别的字的口型我看的模糊,唯独那含蓄二字如同阳光一般照亮了我的眼。我轻扬朱唇,颇不以为然地说道:“然那花虽美,成型的时间却长的很,我记得当初大哥第一次随父亲上战场距今已过了将近十年了吧,若期间有一两棵凌霄之类不解风情的缠藤绕了上去,只怕这君子兰也活不到开花的那天。”
他挑眉,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看着我,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我微微笑了笑,侧身看着园中纷飞的花瓣,伸手接住一片,轻轻地一捏,如火焰一般热烈的颜色在手指上留下了耀眼的印记。
“假人之手,出去那碍眼的缠藤。”我说着,目光中杀意毕现。
他闻言,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没再张嘴。
过了片刻,我复又继续说道:“君子兰,君子之名乃是人所赐,若没了人,那花就算开得再好也无用了吧……”我说着,嘴角漾开一抹讥诮的笑,如罂粟般深深的毒。
他怔怔地望着我,显然已经明白了我话后的意思。
我对他这副吃惊的模样并不意外,拇指在指肚上轻轻一蹭,那抹浓艳的颜色便飘了下去,指肚相磨,那淡红色的汁液也已消失,只留下了一圈红色的干痕。
“这花,也算是倔强……”轻轻呢喃着,我翻过手,看着指甲上凤仙花嫩粉的色彩,微微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微风起,卷起残余的柳絮飞进了亭子,我伸手抓住,再张开,那柳絮已然破碎了,我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忽而转过身去,看着苏浩然,平和地问道:“大哥可知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眼中闪着零星的光芒。
我无所谓地轻笑,手轻轻一挥,方才那被压于我掌心的柳絮便零散的飘落了下来。
“终不是人的对手呀……”
那一日的几句话让我和苏浩然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就是我们需要互相扶持,起码短期内是这样的。这让我之前不安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苏浩然既然已经明确了态度,那么我的小叔,苏义自然也就会随着他改态度,苏家也就不再是一盘散沙,我在前朝也就不算是毫无根基了。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太后将我送回了苏家,她并不是真的相信苏府这块“宝地”能治愈我的耳疾,而是冲着这一点来的。
在苏府的日子可以算得上是无聊至极,想必是我身份变化太大太快了,让人有些接受不了,从前那些欺负过我的人见到我纷纷绕道走,许是想起我是个聋子,经过的时候总是会故意张大了嘴,说些什么,然后狠狠地瞪我身边服侍我的丫鬟若依一眼,意思是如果她敢多嘴就试试看!
若依每一次被她们一瞪,都会下意识地退到我的身后,可是等到那些人走了,便用手势将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话重复给我,无非是些恶毒的诅咒之语而已。
我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你不用每次都把他们的话重复一遍的,若是让人知道了,难免他们会趁着我不注意欺负你。”
她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有亮晶晶地东西在闪着,一张脸涨的通红,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道:“我不怕。”她怕我看不懂她的口型,边说,边狠狠地一拍胸口,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每每都将我逗得发笑。
从前我的那架秋千在我离开苏府以后早就被姊毁得彻底,连带着周围的野姜花,也被连根除了,苏府中再也找不出值得我去欣赏的东西。为此,我很少出房门,也减少了与府中的人碰面的机会,日子虽然平淡但也算相安无事。
姊不来找我,我也懒的去找她,这毕竟是在苏府,若是将她逼急了,伤了我,就算取了她的性命,伤害也是无法挽回的,我不傻,自然不会去找这种亏吃。那时,我并不知道,姊对我的恨丝毫也不比我对她的少,而这其中的缘由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清闲之余,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若是能一直这般安然地过下去,其实也是件不错的事。只可惜,现实是容不得我来选择的。
傍晚的时候,我正用着汤,只见若依一脸喜色地跑了进来,大概是由于太过激动了,她的手有些抖,比划了半天,我也没看出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她一急,指了指天,又出了房门,从外面走了进来,我这才隐隐猜出了大概意思:叶明寒这几日居然要来看我!
我从没想过连我出宫时都懒得来送我的他竟然会亲自到苏府来……看我,凭地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我想了一想,忽地想起了些重要的事情,我急忙放下了碗,走到了书桌旁,拿出一张纸,将纸镇在了角上,拿过砚台,将茶水倒进去了一些,又用墨块磨了一会儿,见烟台里已有了些许黑稠的液汁,便随手拿起一只笔,左手握住右手的衣袖,在纸上匆匆地写下一个字:故。
写完,我将笔放下,团起了纸,塞到了若依手中,认真地看着她道:“这纸交给大少爷,务必让他看完了以后当即烧掉!”苏府之中,我无人可信,也只有将一些极为要密的事情交给若依来办,几日相处下来,我随对她不完全相信,但也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人,不会辜负我的嘱托的。
她闻言,眸光一闪一闪的,对我比了一个你放心的手势,随即出了房门。
就在那一刻,忽又一阵微风吹来,带着些不寻常的气味,我摇了摇头,大概在宫中待得太久,我也有些草木皆兵了吧。想着,我转身向屋内走去。
怀着不安的心情,我在苏府等了三日,却始终没有等到叶明寒的到来,我便开始渐渐将这件事淡忘,只当是偶然间听到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