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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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爷爷(1)

爷爷1926年初冬生于三店镇黄套村。爷爷的父亲排行老三,弟兄三人,三房单传爷爷一个男丁。爷爷的身世凄凉。

爷爷两岁那年,父亲英年早逝,又五年养父(大伯)去世,伯母与母亲、爷爷合并成为一家。俗语云:“一年能学庄稼佬,十年难学生意人。”十七岁,爷爷一边读私塾,一边跟着舅爷学种田。因为祖祖辈辈无人务农,爷爷一心想着靠种田来成家立业。爷爷十八岁时与堂哥合种九分田,十九岁单独种1.8亩稻田,收获1300斤水稻。二十岁种植近四亩稻田。刚过弱冠之年的爷爷已有近二十亩农田,适逢土改伊始,被划分为中农,村里好多人看着眼红,他们都期盼爷爷划为富农,这样就可以瓜分爷爷的财产。幸亏当时土改驻村工作组组长刘继发对爷爷赞誉有嘉,觉得爷爷年纪轻轻却颇有开拓精神,才使得爷爷免去地主富农的帽子,让爷爷可以安安稳稳地走过了几十年岁月。同年,奶奶嫁给爷爷。

奶奶出身于商贾之家,外公是地主,舅父黄国华是当时有名的儒商。奶奶是小家碧玉,在家贵如公主,过着近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裕舒适的生活。奶奶二十四岁嫁给爷爷,学着种田、烧火料灶,跟着爷爷同甘共苦受苦受难。奶奶四十多岁在前进乡轧花厂上班,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回来还要强打精神帮助爷爷做农活,爷爷劝她在家休养,奶奶看着一家好几口人张着嘴巴等饭吃,于心不忍。1994年,奶奶因为发头昏赴汉口检查,当得知检验结果为脑血管供血不足时,忧心如焚,狠心丢下爷爷去了极乐世界,时年61岁。

1954年,互助组改名为人民公社,土地归国家所有。六十年代末期,爷爷在榨油厂做工人三年。榨油厂有东西二个分厂,先归公社管理,之后划归大队(即现在的经管处)所有。七十年代初期,爷爷就离开了榨油厂。爷爷在榨油厂每天记十工分,价值三毛五分,加上分红一毛五分,合计每天挣五毛钱,月薪15元。爷爷享受50斤公粮,非劳动力四人(每月28斤公粮),二百斤的粮食成为一家六口人每月的口粮,成为名符其实的“负粮户”。当时村里有三十八个青壮年劳动力,只有十个人挣十个工分。

七十年代初期,爷爷回乡务农,当时已经实行农村合作化,田地收为国家所有。七十年代后期,国家制定15年兴修水利的规划,爷爷开始辗转于红安、麻城金沙河、新洲倒水河投身提防建设,起先是箢箕挑,然后是独轮车、红车(比独轮车稍大)、板车,十几米的高堤使用牵引带……

爷爷的生母是爷爷最尊敬的人。生母于五十年代谢世,享年七十多岁。生母正当壮年丧失生父,抚养爷爷长大成人,终身未曾改嫁,在黄套村终老。爷爷在谈及生母时,那份虔诚与感动溢于言表。那个年月,村里的人小农经济思想很淳厚,同村人将爷爷家的石磨借去用后想赖帐,那块石磨足足有120斤重,爷爷的生母那时正当年壮,不说是力可扛鼎,生母硬是将它捧回自家房舍。我思忖这些正是爷爷感念生母的地方。爷爷对生母的敬重,可用一件事情佐证。

爷爷的生母逝世时,爷爷听说和平乡新胜总支李方四湾一家有一口质地精良的棺材,主人正准备将它卖掉,再买二口便宜的棺材给二老送终,爷爷心急火燎揣着五百元钱感到李方四,将这口棺木买来给生母。为此,奶奶百般不愿,至死耿耿于怀。由此可见,爷爷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

爷爷的长子即我的岳父,是爷爷心头最大的遗憾。我的岳父1947年出生,1965年就读于新洲一中,适逢文化大革命爆发,中途辍学,开始漫长的串连历程,东到黑龙江,南至海南岛,参观了毛泽东故居、韶山,走遍大半个中国。食宿无忧,真是让我羡慕不已。我纵有饱览祖国山河的热望,可惜没有足够的钞票,没有赶上岳父的那个好时代。然后下放农村两年。参军三年,复员当村小学教员,最后成为村里的出纳。岳父选择在村里干出纳,曾经遭到爷爷的极力反对。岳父在为奶奶制作棺木时,奶奶用充满羡慕的眼神并用手势描绘红门富户棺木的豪奢时,性情敦厚直言快语的岳父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世上哪有那么豪华的棺材,我不会让你睡那好的棺材的如何如何,爷爷闻听此言,恼羞成怒操起一把斧头撵着岳父跑了大半个村子。谁知奶奶去天堂的翌年,岳父突然患上肝硬化腹水,仅仅几个月就先期一步走在爷爷的前面,年仅四十八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我想爷爷是深有感触的。那次提着斧头撵岳父的场景,恐怕是爷爷此生内疚不已的隐痛。

爷爷的次子我称为二叔,1955年出生,毕业于三店柳子岗高中,下放农村锻炼二年,后来回黄套村任农业技术员。在二叔下放期间,高考制度恢复,二叔的高三班主任很器重他,积极鼓励二叔复习参加高考,可惜二叔错过了这次好机会。听爷爷说,二叔读书颇有天赋,那年月倘若参加高考,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寂无名。爷爷用一种充满赞许的神情跟我说,二叔天资聪慧,很有经商的头脑,八十年代末期偷偷地学起做香,至今已有将近二十个年头。这不,前两年二叔还当起养鸡专业户,听说生意还不错,准备明春扩大规模让长子经营鸡场呢!

爷爷尽管只读过几年私塾,却颇有尊师重教的意识。别的不说,长子和次子都是高中文化,即使是女儿即妻子的姑妈也毕业于前进乡农业中学,大忙季节,姑妈作为学生常常受命支援贫困大队的农业建设。对于孙辈,爷爷也是关怀备至。

俗语云,“爹娘只疼头生子,父母只疼纯实儿。”孙子外孙当中,爷爷最疼的要数他的大孙女——我的妻子。孙女当年中考落榜,儿子儿媳想让孙女当裁缝,爷爷主张让孙女到和平中学复读。妻子在和平复读好几个月没能回家,爷爷步行几十里给她送腌菜。那次孙女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化学竞赛,竟然获得了二等奖,被教育局查出,勒令退学。二年后适逢武汉市农校在新洲县招考,爷爷让岳父打通关节,弄到一个招考指标,以本地总分第八名成为武汉市农校公费学生。因为爷爷重视子女教育,我结识了参加考试的才女,也就是后来成为我的妻子的那位女知青。

另外举一个例子。二叔家的次子春进中考落榜,在爷爷的积极建议下,顺利读完了中专,现在南方打工;二叔的长子耿进高中复读两年,最终与大专院校无缘,如今亦在南方某私营企业打工,月薪1000多元,喜欢吸烟,目前年近三十尚且能够自足。听说在私营企业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知道了家世,离开了私营企业,再也不跟他见面。据说是因为他的母亲喜欢道人是非。耿进哪!常言道,“三十而立。”希望你改掉吸烟这种不良嗜好,闯出名堂,早点找到属于自己的美满归宿。

爷爷是性情孤僻,不大合群。“宁愿人求我,不可我求人。”爷爷的火暴脾气,让他不愿在人前低头,决不曲意逢迎。1978年土地分田到户,老屋隔壁有处空地,爷爷想盖间厢房,红砖已经购买运回,谁知因为平实得罪了村长村支书,他们不让盖厢房。其实,当时爷爷只要低头做一回人,那处空地便唾手可得。可想而知,性情刚直的爷爷为了个人的名节,放弃那块肥沃的地基。那位村支书比爷爷小两岁,尚且健在,爷爷很恨他,见了他绕道走,二人可能到老死都不相往来。

爷爷现在年过八旬,十多年前患上一种足疾,脚趾缝开始发热,接着蔓延至脚趾甲和足背,两足冷热失调,冷时似凉冰,发热时比火还滚烫。跟据当乡村医生的伯伯介绍,爷爷脚的病症不是功能性的,而是属于器质性病变,无药可治。还有哮喘,那是青少年时代留下的隐患。那时候,家里客人较多,烟是必备的。少不更事的爷爷慢慢地染上烟瘾,加之生母放纵,一发不可收拾,开始是吸水烟,烟丝在街上购买,尽管不是希罕物品,可是长年累月却也要花费一笔价值不菲钱款。谈及自己咳嗽的病症,爷爷对自己的生母持有一丝善意的批评。后来,爷爷想到一个十分节省的方法。解放以后,壮年的爷爷在自家土地上种植起烟叶,经年累月的熏染,爷爷染上咳嗽的毛病。在知天命那年,爷爷成功戒掉烟瘾,如今已有三十个年头。

而今,爷爷除了哮喘和足疾,爷爷身体还算硬朗,饭量比我还大。上个月,我的内弟大婚之喜,我想爷爷该开心才对,孰料爷爷却长吁短叹,“唉!活这么大年纪,我自己也觉得讨人嫌,只想早点死噢!”

爷爷死不死,是冥冥之中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坚信爷爷肯定能够抱上曾孙,爷爷也能够看到我出书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爷爷看到孙女婿写的关于自己的文章,又是一种怎样的欣慰与感慨呢?

苍山绿水寄深情

寒冬腊月,一场漫长的雪冻天气持续了将近二十天,下了二次中雪到大雪、四次大到暴雪,到了腊月二十三,苍天才露出笑脸。今年这场雪冻天气是武汉百年未遇的奇迹。在这种阴冷的季候里,时光缓缓朝春节迈进,年越来越近了。人们开始沉浸在对新年的殷切期待中。

腊月二十五早晨,我莫名其妙地醒得格外早。妻子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连我都觉得诧异。上午,停了两天的雪又来了,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上午十点钟,妻子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内弟的号码。妻子喜滋滋按下接听键,连我也以为是内弟接我们去吃年饭。忽然,妻子的脸色有红润变成惨白,连声调都变了。一问,才知道是爷爷去世了。真是始料未及,让人猝不及防。心情陡然郁闷极了。我的思绪不由回到一个月前……

今年元旦,我携妻小去黄套村去看爷爷。一向健朗的爷爷因为尿道严重感染导致小便不通畅,加上心跳过快,连吊针都不能打,当赤脚医生的伯伯惧怕有生命危险。我心想,爷爷去日不久矣。那天,在爷爷床前,我与爷爷有过一番交谈。说起自己疾病的痛楚,爷爷吁叹连天,对于老之将死,心境泰然自若。爷爷还埋怨医生虚张声势,打个吊针也神经兮兮,大不了一死,即使是死,他这一生也值。爷爷因为病痛的折磨,言语间透露出想死的念头。我自觉无言宽慰爷爷,沮丧而忧郁地逃离房间。谁料想,这竟然成了我们的永别?!

过完元旦,我和妻子返回小城的第三天,爷爷便卧床不起。岳母和内弟隐瞒了事实,导致我们没有尽到最后的孝心。我不能责怪任何人。好在内弟陪爷爷三个多月,给了爷爷些许的慰藉。

将孪生子托付给老爸老妈,我和妻子马不停蹄赶往老车站。据内弟媳妇说,在爷爷去世的前一天深夜,爷爷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估计一夜难眠。天亮不久,隔壁爷爷房间没有一丝声响。内弟媳妇大叫不好,让内弟和岳母去看爷爷是不是那个了。三人急匆匆赶到爷爷床前,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心跳也没有,手脚冰凉。爷爷终于没有挺过这个冬季。是这场无情的雪冻天气夺去爷爷的生命!

车窗外的雪下个不停。爷爷去世时,山川动容,大地失色,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是对爷爷深切深长深情的哀悼!

十四年前,奶奶去世。真是所谓祸不单行。当亲人还沉浸在悲凉的气氛中,不久我的岳父查出得了肝硬化腹水,一个月后,正处于人生的黄金季节的岳父英年早逝。岳父去世时,年仅四十八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受,我无法想象爷爷心里的痛楚。余下的残年,爷爷以古稀之驱,同中年丧夫的岳母相扶相伴,犁田打耙,割麦插秧,争先恐后,身先士卒。

爷爷一生性情耿直,正直刚强。上孝敬父母,下善待儿女。爷爷的父亲逝世得早,爷爷与寡母相依为命,端茶送水,殷勤备至;对待儿女,仁慈而不失严厉。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宁可忍辱负重,遇事绝不低头。扼守孝道,教诲子女,尊老爱幼,循循善诱,和言细语,堪称长者风范。

关于爷爷的为人,讲两个关于寿木的故事,读者便可窥见一斑。爷爷的生母逝世时,爷爷听说和平乡李方四湾某家准备处理一口质地精良的棺材,爷爷心急火燎揣着500元钱赶到李方四,将这口棺木买来给生母。为此,奶奶百般不愿,至死耿耿于怀。由此可见,爷爷是个重情重义的孝子。为奶奶置办寿木时,因为岳父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顶撞了奶奶,爷爷竟然恼羞成怒操起一把斧头撵着岳父跑了大半个村子。

爷爷对待晚辈,和颜悦色,怜爱有加。作为孙辈,我深有感触。从我第一次去黄套村,认识爷爷迄今已有十六个春秋。每次见了爷爷,爷爷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悉心开导教诲。我爱好文学,爷爷总是热情鼓励;我刚参见工作,爷爷言传身教。遇到爷爷这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祖辈,实乃我人生的幸事快事。

爷爷一生清清白白,明明白白,生怕给后辈增添一丝累赘,从不给后人添加一份负担。爷爷一生洁身自好,没有留下一丝污点。走亲串戚,历来慎重。去自己的女儿家小住,绝对不超过二天。前年,我“死乞白赖”“软硬兼施”好不容易说服爷爷去我家,虽然不过只是住了三天,但是我觉察到爷爷的满足与惬意。即便是死,也是清清白白,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久病的累赘,践行了他做人的原则。出殡那天,苍天好像领会爷爷的意图,出奇地变得晴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