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冯梦龙寿宁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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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毒蛇奇案

郭忠积

冯梦龙临老出仕,想大展宏图,为一方士民排忧解难。他精力充沛,虽总持重地绷着脸,但也时不时流露文人自以为是和好胜心切的急躁劲。

一日,冯爷带了一班随从出城察访民情。城南一座大厝,朱门上全贴了白纸。他信步踱进门楼,只见正厅上设个灵堂,冷冷清清,点支白烛,拖着黑烟。冯爷抽紧眉头。随从早吆喝开:“人在哪?”一听到厅前人声,从后厅照壁磨磨蹭蹭转出个少妇。她虽披麻戴孝,但那一身缟素剪裁精致,黑压压的翠鬓上斜插一支雪绒花,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弯弯的蛾眉是精心描画过的,一张瓜子脸,双颊艳如三月桃花;细腰袅娜柔韧,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意态似烟柳枝头笼晓月。这少妇一见冯爷和作公的,顿时桃脸脱色,但立即丝绢掩面,呼天抢地,大放悲声。但那哭,声大无哀,挤出来的眼泪来到眼睑已干了。冯爷除经史子集外颇涉猎公案小说,对此景此情,他总感到似曾相识。再一沉吟,他已有个粗略的主见,甚至前因后果,也隐隐如画在脑海里了。冯爷冷冷地询问。少妇哭诉,她丈夫是做榛油、茶叶和杂货的生意人,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千伶百俐,精明得近于滑头,钱钞在他手上像老鼠母偏会生子添孙,生意越做越红火。昨天他厦门贩东洋参回来,虽满面征尘,但喜气洋洋,算定这回进项不小,可是……可是暗痧逼倒,半夜里却魂归西天。

冯爷最受不住人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宽解话便带了随从退出来。其实他倒有点怜惜这少妇,那么俏丽的女子,实在难以想象她做得出母夜叉才干得出的勾当。罢,罢,罢,对如花似玉人莽撞从事,的说是“煞打了”;有的说是少年夫妇,久别重逢,房事过猛过烈,又灌了冷酒,洗洗涮涮,会不会“铁板寒”或“中色风”?……冯爷疑云重重,但一出城门访贫问苦,劝耕促织,早把那桩蹊跷事丢在脑后。

过午回城,忽然听见南门大路上哭声杂乱,爆竹乱响,看见纸钱纷飞,冯爷猛想起,莫非是早上那人家出殡了?这也太快了点嘛,下半夜死人,这早晚就急急入土?冯爷这回双目圆瞪,这是人命关天哪!千错万错还可补救,这死人如有冤屈,我可愧为寿邑百姓之父母了。一想至此,他就冒火了。细听那小寡妇,哭得清亮,分明是唱曲,哪是哭丧!他脑门一热,命随从衙役一字排开,传命开棺验尸。一听冯爷派人进城催仵作速来验尸,那俏丽的小媳妇早杏眼迸火,披头散发撒起泼。她哭骂相混,像兜头泼下的污水,什么“仗势欺人”,什么“死鬼不宁”、“害理伤天”。这时一个高挑个子的后生叉手向前,他说的话绵里包针:“青天大老爷呀,这半路开棺,可是颇费周章。死者不宁,生者蒙垢。老爷为民父母,何必与死人过不去?万一验不出什么,苦主头顶黄状哭告州府……有碍官声……”冯爷眼里哪容得沙?这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脸气得刷白,一声断喝,命随从撬开棺材。

仵作赶到,冯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细细验尸。尸身丝毫不见绳痕、刀伤,也不见青、红、破、肿。死者脸上甚至平静安详,没挣扎、搏斗的征象。冯爷脑里像捅了马蜂窝,乱哄哄的。他已没法认真看了,眼花花的,似乎已听到满城传遍的冷嘲热讽。

实在找不到异常佐证,冯爷只好让衙役仍将棺材钉上。便有人冷笑,冯爷认得是那个高挑后生。问左右,左右告诉说,此君姓刘名栋,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歪刺头,算是一个地头蛇。

冯爷自从遇到这桩尴尬事后,心情抑郁。全城都在笑骂他,上任以来做的那许多好事益事在流言下像大雨泼打的浮萍,七零八碎,众人视而不见了。秋去冬来。这天,冯爷微服北出。城北之门独缺,听父老说原有北门在东北角,因多“鬼”,市民惧怕,早塞了门,如今门址犹在。冯爷独上镇武山,这里险峻、荒凉,绝无人迹。走得远了,从冈巅下来,在竹丛里竟有一个破茅屋。山坳天色暗得快,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了。冯爷去敲茅屋的板门。应门的是个头毛黄白蓬乱的老太婆。冯爷问:“老人家,我是出门人,天黑了,求您让我借一宿,出门人感激不尽哩。”老太婆摇头:“客官上门也是缘分,发帖请也请不来咧。只是我那不肖囝,像霹雳火,脾气火爆,他若见我留陌生人,会点火烧茅屋哩。”“令郎何以如此惫赖?”“……客官不是当地人,我也就不妨直说,这囝不长进哩。不学好,三只手,祖宗没积德……”冯爷听话头知话尾,晓得自己落进贼窟了。只是见这老太婆慈眉善目,心肠软,就越发要留下,想相机规劝,不定能挽救一个痞子使之成为一个安分良民哩。他就说:“大娘呀,你不妨对令郎说,在下是你远房堂弟,今特上门会亲。”老太婆看门外天黑风大,也就烧饭给客官吃了,让他在里间安顿了下来。

半夜,山风尖啸,茅屋板门被粗鲁地一脚踢开,一条尖利得像是女人的嗓子嚷嚷:“烧汤,快烧汤,褪鸭毛。”老太婆压低声说:“你别高声武气的,你阿舅正睡哩。”“什么阿舅?”“就是妈常给你讲起的那行船跑码头的堂弟。三代单传,就他一丁啦。”这儿子名叫土鳅,虽干的是见不得人的行当,却天性未泯,蛮晓得孝顺敬老,他直叫:“天大地大外,便数阿舅大了。血亲又不是外人,快请阿舅出来受外甥一拜,吃鸭肉一碗。”

“阿舅”应声出来,“外甥”纳头便拜。土锹一双手扑腾腾,别提多利索,早炖烂番鸭,烫起好酒,客客气气请“阿舅”放量吃喝。“外甥”话多,一点不顾忌。“阿舅”出于真心关切而动问:“外甥,你正当年,也该娶妻生囝了。若缺银钱,阿舅颇有积余哩。”土锹一抹油嘴,说:“世上最毒妇人心,我情愿绝子没孙,也不娶老婆。”“这话怎讲?”“一言难尽……哦,去,去,去,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阿舅快吃肉,快喝酒。”“外甥你身子骨单薄,却好吃口。”“我能吃能唱,只因心宽嘛。算来这全城今晚只有一个人吃不下,睡不宁。”冯爷一听,心里一震,问:“你说这人姓甚名谁?”土锹啃着番鸭脑壳,冷冷地说:“那就是寿邑正堂知县冯大人!他撬棺验尸,却被瞒天过海,反当场出彩!刘栋这杂毛给那破婊子做狗头军师,顶黄状上州府告冯知县。弄不好冯知县乌纱帽丢了,还落下骂名,你叫他怎么吃得下,睡得了?”冯爷由衷喟叹:“真棘手呀。”土鳅黑豆眼珠一亮,说:“他若把乌纱帽给我土鳅戴,我就当即破案。”“这怎么讲呢?夜长没困意,外甥说一说让阿舅听,也长点见识。”土鳅见这么神气的“阿舅”都洗耳恭听,自然要卖弄一番。“实告诉阿舅,我只是碰巧撞上罢了。那天,听说那死鬼贩东洋参回来,我有意打他的‘抽丰’,天一黑就进了他厝子,趁没人留意早上了房梁。死鬼叶郎一进门,那婆娘扭着圆凸屁股,欲火烤得浑身紧巴巴的,笑得那样邪,浪声浪气。叶郎被撩得兴起,接过女人递来的烈酒,‘咕呱咕呱’直往嗓眼里倒,不上两个时辰早醉得两眼翻黄,人事不省。阿舅,你说吓人不吓人。这时从床底下爬出一条汉子,竟是开钱庄的刘栋。他从袖口伸出一根竹管,竹管伸进叶郎哈开的大嘴,竹管后边拖出条绿色的尾巴。刘栋从香炉上拔一支香,吹了吹香头,把香头往那绿尾巴上一炙,那小尾巴一缩。刘栋向叶郎婆娘柳氏挤挤眼,抽出了竹管,往窗外一扔。只见斜靠在太师椅上的叶郎,一声不吭,脸面刷了黄纸样,声气全无了。那对狗男女还到床上去干那活儿去。干累了,睡得像死猪。我早就吓得裤裆尿湿,从梁上溜下来,怕日后缠进瓜葛,还去窗外摸到那竹管。什么东洋参、西洋参,嗅都不敢嗅了,一溜烟逃回这山坳坳,惊药丸都吃了一大把咧。”土鳅瞧“阿舅”嘴角一丝冷笑,以为他不信,急了,从破壁罅里抽出一截竹管。冯爷一把抢过来,仰天大笑,也不打话,举着一把火篾往山下就跑。土锹以为“阿舅”发酒疯,远远追来。“阿舅”一进城,直撞县衙门。土锹扬着手叫:“阿舅,阿舅,造次不得,发癫也不可癫到衙门,看你屁股要用杉树皮包了……”

土鳅却被局住了。天一亮,衙役拘来钱庄的刘栋和柳氏,冯爷带同仵作,到叶某坟上。

开棺,切开喉咙,气管里僵着一条半腐烂的小毒蛇。铁证如山,刘栋和柳氏供认不讳。

秋后刘、柳一对奸夫淫妇被砍了脑壳。冯爷当真认土鳅作干外甥,用自己薪俸给他在衙门前开了间豆腐店,叫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个自食其力的良民。